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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镇的时代确实属于任何一个时代,但每个阶段都有时代性。”

历史之所以称之为历史,是因为无法复刻,才足以辉煌。而当今时代,也有无法复刻的时代性,那就是网络信息、大数据、奢侈品和Ip价值。

“大家应该都知道,德国超级陶瓷品牌麦森已经成立三百多年,威治伍德也快三百年了。我说的是品牌的历史三百年,中国有吗?景德镇虽然厉害,但没有哪个企业的品牌可以作为代表,为景德镇陶瓷说话。景德镇的民间作坊,瓷器做得再好,但是没有品牌,也就没有响亮的口号,老百姓不买单。以前大家送礼,没有品牌还可以按照大师名送名画、名瓷,但那毕竟只是一个窄小封闭的圈子,价格高昂,受众小。况且,大师瓷现在也一落千丈了。”

徐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小七总觉得她意有所指,忍不住看了看程逾白。

程逾白背靠藤椅,双眼微合,像是已经睡着了。

“说得通俗点,我们要送人陶瓷,没有品牌,自己又不是很懂,解释不清楚,别人不一定理解,就很难让人信服。哪怕送了最好的瓷器,对方也未必会领情,所以还不如直接选大品牌。好比日本三大门,景德镇过去的红旗、宇宙瓷厂,摆出来就有说一不二的说服力,这就是品牌的价值。”

中国发明了瓷器,欧洲瓷业起步比起中国晚了至少一千年,在中国瓷器面前从来没有“之一”,可是为什么中国瓷器逐渐没落,以景德镇为代表的陶瓷更是江河日下呢?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现代工业的落后所带来的商业价值落后。

“1793年还是乾隆皇帝在位的晚期,英国国王派出的一个近700人的使团到达中国,名义上来给乾隆皇帝祝寿,实际上是想打开出口和中国做贸易,正好对这个神秘的东方大国做一次实地考察。对方准备了非常长的礼单,里面包括当时全世界最顶尖的战舰、大炮和武器,还有威治伍德的陶瓷。一开始,威治伍德的陶瓷根本不在礼单上,就算当时它是英国瓷器的代表,但和中国瓷器的工艺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远到达不了送礼的地步,不过作为一家企业,一个急于出口和需要贸易的企业,一个已经在工业发展上开始觉醒的企业,最终威治伍德的陶瓷成功加入了礼单。就像刚才那位老师所列举的数据,在很长一段历史长河里景德镇陶瓷创造了巨大的外汇,为中国经济发展贡献无可取代的力量,但它开拓全球市场并不是一个主动的过程。不是说景德镇的作坊想办法把瓷器卖到欧洲去,而是欧洲人打通全球网后把瓷器进口到欧洲,威治伍德完全是商业上的主动出击。”

且在当时生产方式就已经大不相同。

英国制瓷业走向的是工业化的道路,在起步阶段,他们的工业巅峰可能还到达不了中国的手工艺水平,但技术进步带来的变化,使得速度远远快于手工艺。

其结果当然是到达某个节点后迅速超过,并拉开距离。“威治伍德的工业化道路影响了全球陶瓷的经济发展,景德镇曾经有过像十大瓷厂辉煌时期的工业进程,其工业水平接近世界前端,可之后的二十多年工业却一直处于停摆阶段,不止工厂、工业生产,连同附加的运输、销售等行业也统统落后了。”

关于英国使团访华的这段历史,有一本非常着名的书叫:《停滞的帝国-两个世界的撞击》,书中有这样一句话:“1793年的相遇是两种高雅而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发现。”

这种互相发现,互相撞击,互相反思,没有比瓷器更具备象征意义的了。

“我们需要品牌,需要商业上主动出击,更需要加快工业步伐。如果没有威治伍德所代表的企业主动打开贸易出口,景德镇瓷器未必会拥有那段辉煌的历史。”

她给爱马仕设计橱柜,为香奈儿提供空间咨询,看过太多奢侈品、联名Ip和限量发行的玩法,太清楚品牌的效应。这一点对陶瓷同样适用,但因为生活用瓷、工业用瓷的特殊性,没有办法在价格上争取优势,因此需要机械化生产的工业道路。

除此以外,要打破瓶颈,让世界重新认识景德镇,还必须颠覆现有市场。

她看着许小贺说:“我们需要改变原来固有的商业模式。”

传统的产品流程是从研发到设计,从生产到营销,而洛客做的创新产品设计流程是从话题到社区,从活动到服务。

“这边我举两个例子。洛客曾与喜马拉雅联手,成立声音实验室,发起设计声音之美的活动,让用户参与进来一起研发。原先计划研发170天,实际只用11天就完成了实验,这就是共享平台的力量。后来洛客又联合谭木匠找了5000个女生来参与设计梳子,她们都是用户,不是设计师。四个月后梳子出来发到群里有20%的用户购买,比内容电商的用户转化率高了许多。因为用户参与设计,投入了情感、创新和心意,更愿意为自己的劳动成果买单。这种直接问终端用户是否喜欢的模式,让终端来到了前端,消费者可以直接参与设计流程,预先提出需求和偏好,既减小设计师的损耗,也大大降低市场风险,而作为供应方的企业喜不喜欢已经不再重要。”

懂用户,找话题,建社区,用户参与体验、研发、设计、测试和传播。几百人一起研发、几万个人一起营销。把企业、设计师、终端用户联接起来,在全世界没有先例,洛客火了!

这就是“设计师”价值。不单是徐清这样专业的设计师,更是千千万万终端用户所代表的设计师。当万禾成为一个知名的陶瓷企业、陶瓷品牌,又或者创造出几个知名Ip时,也许它会拥有和洛客一样空前绝后的时代,也许会超越景德镇这个超级门户,拥有独属于他的时代。

许小贺不懂陶瓷,但他听懂了徐清的话,那是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的观察视野,是他想要的符合景德镇现状的改革与创新。

他在一片死寂中率先起身,目光火热,大叫了一声好。其他人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开始稀稀拉拉地鼓掌,最后掌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成立陶瓷品牌,采用世界最新的商业玩法,打造一个全新的工业时代,许小贺在展望璀璨夺目的未来中,拨冗看向程逾白,挑衅道:“程大师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逾白沉默了一会儿。

时间很短,可能有半分钟,或许还不到十秒,对徐清而言却非常漫长。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公开地在程逾白面前输出想法。

作为一个景漂,一个曾经被迫逃离景德镇的工业设计专业学生,在足以当得起“传统代言人”的程逾白面前,第一次用清晰的、响亮的,他一定会听到的方式宣战。

即便整个演讲过程她没有看他一眼,可她心脏上方始终悬着一把刀。

她望着刀,眼中淬满光。

即在那电光火石间,她抬头,对上程逾白的双眼。

“非常精彩。”她看到那个男人在很近的距离又上前一步,没有给其他人一点余光,只盯着她,“我无话可说。”

徐清始料未及,愣在原地。

许小贺拉着一帮人去庆祝后,一瓢饮恢复往昔的宁静。来的时候磨磨蹭蹭,离开时毫不拖泥带水,不到十分钟就走了个干净,小七还沉浸在那一场充满宣战意味的发言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程逾白团团转:“你为什么不说?”

随便说点什么都好,怎么能眼睁睁把大好的机会拱手相让?他快要憋屈哭了,甚至想问你是不是对人姑娘有意思?要不这心慈手软的架势,不符合你的人设呀!

程逾白瞅了瞅他。

大概是真急,孩子眼窝都红了。

程逾白一时无语,把清扫完战场的垃圾扔出去,回身之际脚步略顿,眺望滚滚昌江,尔后摸摸小七的头,安慰道:“没什么可说的。你没看到许小贺的眼睛吗?都快把人吃了。”

他再说什么都没用,人就吃那一套。品牌、商业、终端消费者,工业发展,哪一个不是做实业需要考量的因素?她句句都在重点,他确实无话可说。

他只是好奇,徐清怎么知道许小贺的七寸?许红的实业梦,甚至是许正南亲自送到面前他才知道,她哪来的途径?

“那怎么办?就这么把《大国重器》送给他们吗?”

程逾白手里那根烟早就揉烂了,送到鼻尖嗅了嗅,轻笑一声。

那笑差点没把小七当场送走。

眼瞅着这出戏还没完,有人已精疲力尽,有人正春风得意。自回国就被许正南及董事会乃至程逾白压了一头的许小贺终于扬眉吐气,领着徐清酒场过了一轮还不够,嚷嚷着转场到天明,徐清借口明天还要上班婉拒。

许小贺再三挽留,见人冷着张脸,和白天在一瓢饮时又是两副面孔,嗤笑一声放开她的手,提醒道:“徐清,你确实有点本事,不过景德镇不缺有本事的人。我还是那句话,别让我失望。”

徐清看他一眼。

许小贺迷瞪着眼,要醉不醉,嘴角挂着抹笑意。

领教过他的本事,徐清不敢大意,点点头算作回应。离开闹市区,她沿着江边步道走了一会儿,到后来步子越来越大,紧挨着穿过一个又一个人,及至轮渡口猛的停下,整个人伏在围栏上喘气。

徐稚柳跟上来问道:“你怎么了?”

徐清摇摇头:“说不好,有点不安。”

《大国重器》的合同已经签了,按说该松一口气。徐稚柳猜到原因,却还是问:“因为什么?”

许小贺的威胁吗?她后悔了?

徐清闭了闭眼,声音闷沉:“跟节目没关系。”

那就只剩一个原因了。

“程逾白?”

“他的反应太平淡了。”

她了解他,那不是能让人骑在头上的主儿,闷不吭声的时候一定是在酝酿更大的招。她不断回想在靠近后他看向她的那个眼神,像毒蛇伏卧猎物一样的阴鸷、带着些许赞赏。

很好,他视她为对手。她既为此感到开心,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洞悉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这让她整个人高度紧绷,无法从善如流面对许小贺。

她想,如果程逾白是这个目的的话,那么他得逞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有同学捉弄他,搅碎了刀片打在瓷泥里。他的手被割伤了,一个月没能拉坯。你知道那个同学后来的下场吗?”徐清看着徐稚柳,目光中隐约浮动着什么,“突然退学,听说还被人打断一条腿。”

徐稚柳极力辨别:“你认为那只是捉弄吗?”

她转头沉默下去。

手是一个手作人最重要的武器,到那种地步的伤害,绝对不止捉弄。

“为什么?”

“可能是因为……太优秀了吧。”江风微凉,吹去后颈的潮汗,徐清平复下来,神色如常道,“做陶瓷这一行,不像别的学术研究有公式和算法,可以靠努力改变什么。手艺行当天赋、灵气最重要,有时候就算把命都豁出去努力,也未必能改变什么。”

陈曼生和杨彭年合作,一辈子才做出十八式紫砂壶。而现在景德镇的陶艺人,为了迎合残酷市场所谓的“创新”,为超越日、德系的瓷品,他们需要不断作出改变,一年以内就可能做出七个不同样式的紫砂壶。

生存的困境是——如果不是顶尖“小圈子”里那几个大师,你就必须面对瞬息万变的市场需求,否则很难坚持到功成名就的一天。

“绝大多数同学面临的都是这个现状,但他不一样。他生下来就在那个小圈子里,会拉坯,会画山水,手指又漂亮又灵活,随随便便捏一个小玩意都比我们精心设计的作品好卖。”

要说陶瓷行当没门槛吧,不至于,但要说门槛有多高,也讲不清楚。当他们还在寻找入门法子的时候,程逾白已经在某个“小圈子”站住了脚,甚至小有名气。当他们终于找到法门时,他已经成为“大师”。

这就是现实,同龄人站在身旁,永远无法比他更耀眼的现实。

所以,这才是她真正的不安吗?

那要不要告诉她?其实她也很耀眼。当她站在人群中讲述威治伍德的品牌价值和洛客创新的商业模式时,她身旁一直假寐的男子,曾有过片刻睁开双眼。

那时程逾白的眼睛里全是她。

是程逾白,不是梁佩秋,徐稚柳这样想。只要能够说服自己,他就可以告诉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无法开口。

徐清看出他的迟疑:“怎么了?有什么想说?”

“我……”

徐稚柳扶着栏杆,远处有汽笛声传来,带着些微凉风,眼前的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哪怕今天那个老师说起清朝的制瓷环境和行帮制度,每一点他都熟稔在心,可他终究回不去了。

他摇摇头,徐清对他的欲言又止并不感到奇怪。她认为:“你小小年纪就掌管一家窑厂,聪明,有本事,应该很难理解我这样的普通人吧?”就像程逾白永远不能理解她一样。

她没怎么沾酒,倒像喝醉了一样,迷蒙的视线看过来,带着某种疲惫,徐稚柳下意识道:“不是,我理解。”

徐忠也经常把“天赋”挂在嘴边,拽住他的手,彷如拽着救命稻草,他太清楚那意味着什么。如果不是刚好有那么一点“天赋”,徐稚柳的一生也许会永远停留在那年寒冬。

而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的寒冬停留在何时?她低头看江河,仰头望明月,明明九州大地华灯照耀,却生出无边孤独。

看着她,他的心仿佛不胜严寒。

“不如……”他轻声嗫嚅,“我陪你蹲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