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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徐清梦到许多小时候的事。

“徐清,你爸又去碰瓷小轿车了!听说这次碰了一辆豪车,人家给他好多钱。我妈说这是你爸碰瓷最成功的一次,就磕破了点皮,医院都没去,又跑到河对岸赌钱去了!”

“徐清,我刚看到你爸回来了,爷爷在后面追着他大骂。我听那意思,好像他把爷爷最近卖板凳椅子赚的钱都拿走了。我妈说你爸就是个讨债鬼,爷爷早晚要给他累死,气死,你们为什么不跟他断绝关系?”

“徐清,你爸打电话说爷爷生病了,他没钱交费,让你赶紧过去一趟。”

“徐清,同学们发起了捐款,钱不多,你先拿去给爷爷看病。我听说老人是累出来的病,等他好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好好跟他说不能不吃饭,不睡觉,没什么比身子骨更重要。如果经济上有什么困难,老师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贫困补助。”

……

从小到大,如果说爸爸是投在她身上的阴影,那爷爷就是照在她身上的阳光。爷爷病了很多年,糖尿病引起很多并发症,到最后肾脏衰竭,最危险的一次抢救发生在高考前夕。只差一点点,爷爷就走了。

那次高考,她失利了。

她没有资本复读,也只能服从调剂,选择一个看起来最光鲜亮丽和能赚钱的专业,是她唯一能决定的命运。

她每一天都盼着自己能早点独立赚钱,把爷爷接过来,离开那片泥泞的乡土,离得远远的。

她勾画了与爷爷相关的一切蓝图,到最后,爷爷却消失在她生命中。没有死在病痛手上,也没有在那个垃圾爸爸手上。

因为她,死在一场谢师宴。

徐清忽而喘不过气来,哭喘着被拉回现实中。她睁开眼睛,枕头已经湿透了。她起身换了件衣服,来到窗边。

昌江一如既往汹涌澎湃,那对岸潜藏着她的结局。

后来江意得知录音事件,找徐清大闹了一场。先是在茶水间听到她扔杯子的声音,尔后就见她被徐清拖到会议室,直到门被甩上,才挡住一众吃瓜群众好奇的目光。

徐清将她甩到椅子里:“如果想让顾言知道你在摩冠杯给我穿小鞋的话,你尽管喊出来。”

“你……”江意咬牙,“别以为你有顾言撑腰,我就会怕你!徐清,你害得我小姨被换岗,这件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换岗?”

“你知道在协会换岗意味着什么吗?就差直接贴张告示,告诉大家她犯错了,碍于情面才没有直接开除!我小姨在主任岗兢兢业业三十年,再有两年就荣休了,就因为你的举报,她脸都丢尽了!”说到后面,江意捂着脸,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现在她在协会里根本抬不起头来,每天郁郁寡欢,不说话也不肯见我,以前她是最疼我的……”

看得出来她跟小姨感情深厚,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完全不复平时精致猪猪的体面。

徐清很少能从家人身上得到类似的偏爱,想来想去只有爷爷一个人。如果有一天爷爷因为她而蒙受屈辱,她恐怕也不能……不堪承受。

她把面纸拿过来,放在江意手边上。

“我没有举报。”

“不是你会是谁?小姨说了,你手上有我的录音。”江意一把扫开面纸,“我不要你假好心,徐清,你真卑鄙!”

徐清目光转冷:“如果不是你先在背后搞小动作,江主任怎会被我捏住把柄?她丢掉的那些面子不都因为你吗?”

“你胡说!”江意浑身颤抖,指着她鼻子大骂,“我小姨最疼我,她才不会……都怪你,都怪你,你龌龊,你不要脸,你……”

“江意!如果不是你无能,办公室的一亩三分地都收拾不了,你小姨会出面帮你吗?你除了整天折腾小女孩的玩意,追在廖亦凡后头跑,还有哪一件事做得好?”

她这话太狠了,直接把江意钉在原地。

“你要有本事,自己上,我不会走。”

江意强忍泪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徐清。其实她们年纪相差不多,但徐清比她更早出入社会,身上有许多同龄人没有的东西。

她更深沉、更老练,更边缘化,让人捉摸不清。

过了不知多久,江意说:“好,你等着。”她转身就要走,忽而想起什么,脚步一顿,“把录音还给我。”

幸好之前手机只是摔碎了屏,录音还在。徐清拿出手机:“把聚餐那天的视频原件给我。”

“什么原件?”江意直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视频原件,我不知道。我可不像你,录这个录那个,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要不谁整天没事开着个录音。”

江意抹了眼泪,人重新活泛起来,“我做过什么都会认,没做过的,你也甭想诬陷我!”

徐清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没说什么,当着她的面把录音删了。

可如果不是江意,当初拿着视频威胁她放弃《大国重器》的人又会是谁?徐清彷如行在一片迷雾中,伸手不见五指,周身危机四伏。

洛文文内部水深火热,无时无刻不在向她证明“一个景漂想要在景德镇立足”的艰难,设计师所要面临的不止前端用户和终端开发,还有数之不尽的黑暗潮水,譬若内定、收买等潜规则,譬若抄袭、模仿等乱象,譬若藏在墙后的偷窥,以及人面下的兽心。

今天她可以用录音胁迫江主任保她进决赛,明天别人也可以用视频胁迫她放弃《大国重器》。今天她能让许小贺用媒体造势,明天程逾白也能利用职衔之便,刷掉她的作品。她可以举报纯元瓷协内审腐败,纯元瓷协也可以抓她个朋比为奸。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一脚踏下去,是否万丈深渊?

夜里徐清坐在江边喝酒,徐稚柳问她:“你后悔吗?”

她摇摇头。

谈不上后悔,多少有点彷徨。“回来前想过前路会是什么样子,也预料到坎坷和艰难,只是没想到这么难。”

真正涉身其中,才发现有多力不从心。不单程逾白那边阻力重重,洛文文自身也是一潭深水,加之被资本裹挟,不管《大国重器》还是纯元瓷协,都有太多太多触不可及的阴冷。徐清不禁感慨:“想做的事情,想完成的心愿,想达成的目标,都太遥远了。”

“想放弃吗?”

“没可能。”她笑起来,风吹得她头发肆意飞扬。一张皙白的脸,缀着琉璃的耳坠在晃动,晃得她整个人明艳动人。

徐稚柳想起那日她和顾言的谈话,约是看到她在摩冠杯内定一事上的挣扎,在最后顾言说:“你第一天来洛文文报道时,我说你身上有别人没有的东西,你猜是什么?”

她当时已经猜到是什么,不错,就是野心。

廖亦凡在看到她简历时表露的些许异样,光是这一点微妙,就让和他势不两立的顾言一改对“百万设计师”的偏见,冒险给了她一次机会,而她也用实力向顾言证明,并非所有百万设计师都是泡沫。

这个看起来有点安静、孤僻的年轻女孩,偶尔笑起来时眼见的锋芒毕露。谁也不知道,回到景德镇,她有更大的野心和企图。

这一刻徐稚柳情不自禁地想起小梁。小梁不笑的时候,隐没人群中亦毫不起眼,可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深陷的酒窝,整个人光彩照人。那个少年是他晦暗人生里一捧明媚的光,他无法否认,无法回避,甚至无法遗忘。

每闭上眼,被蛆虫蚕食的同时,他也渴望它们的到来。

他拿起身边的啤酒,和徐清轻轻对碰:“人一生的输赢,不过是在同自己博弈,徐清,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徐清抬起手,易拉罐在黑夜中发出碰撞的响声。

“我们这儿的月亮也很大很圆。徐稚柳,有机会我带你去看星空和极夜吧。”纵不能与故人活在同一片月色下,然当月光洒落时,心头的惊痛与思念,亦永垂不朽。

少年心生动容:“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

徐清仰头看月亮,“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绝不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