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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转瞬进入十二月,在送走来访景德镇的海外考察团后,迎来了百采改革第四次讨论会。上头给了压力,希望改革组委能尽快拿出个章程,最好开年后能有一个新气象,故而这几天主流媒体开始竞相播报百采改革的相关新闻。

顾言拿着茶杯从办公区走过,远远一瞥,二三组组长面对面的工位上空了一个,她脚步一转,悠悠朝徐清走去。

“十一点了,看这时间,讨论会应该要结束了?你这次怎么没去?”

徐清正埋头整理元惜时给她的资料,没有抬头,含糊地应了声:“不知道。”

顾言心想山水轮流转,都被踢出改革组了还端个什么劲儿,因下撇撇嘴:“你不担心结果吗?”

“担心有什么用?”

“那倒也是,不过廖亦凡在现场,有什么消息应该会比后续报导快一点。”

徐清抬起头:“你好像比我更关心结果?”

“那当然,毕竟事关我们的未来,万一通过了之后倾轧设计师生存空间怎么办?你之前不是看过方案吗?怎么样,是不是对工业设计、现代陶瓷很不友好?”

“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的。”

“这有什么?咱们关上门偷偷说两句,谁知道?就算传了出去,又不犯法。”

徐清也不知她是真关心改革,还是另有深意,想了会说道:“官方会报导的,到时候就知道了。”

顾言看她打太极,轻嗤了声。真当她好奇吗?百采改革根本不可能通过。

倒是江意忍不住好奇,在旁边插嘴:“凡哥这次拿了冠军,破格加入纯元瓷协,你们说他能不能进改革组?如果里面有设计师,能为咱们说说话就好了。”

“别人我不清楚,但是廖亦凡,就算改革组委解散了,他也不可能进去的。”

“为什么呀?”

顾言似笑非笑:“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好好画你的图,别整天想有的没的。”说罢瞥徐清一眼,拿起水杯,踩着细高跟施施然离去。

徐清觉得顾言那一眼有点胜利者的挑衅意味,想问问徐稚柳有什么看法,一回头见他在躺椅上睡着了,阳光透过落地窗遍洒金芒,将他描摹得宁静致远。徐清想到佛家的金像,血肉之躯有了光芒,那模模糊糊的轮廓就显出一种禅性。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

自那一晚送别胖子回到家后,一连数天他都没什么精神,和他说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夜里好几次下楼没见到他,也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有一晚她特地等在楼下,一直到天明他才回来,整个人形容憔悴,面色苍白,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少年感蜕变成一种沧海桑田的悲凉感。

她问他是不是犯了老毛病,他说是,拿出碎片给她看,说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叫她别担心,她才敢松口气。

想到这儿,徐清拿了条毛毯盖到徐稚柳身上,此时微风拂过,吹动他膝上的诗集。诗集摊着,小小的字体在金光下闪烁。

徐清犹豫了一下,凑过去看,有一页折痕很重,上面是西北的《路人》,里面有一句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她很难不想到小梁。

徐稚柳恢复神智后同她讲了许多小梁的事,那个少年善良勇敢,可以媲美世间所有的美好,放在任何一个千秋年代都是静美的画卷,奈何那一个乾隆末年,权阉搅动了浑水,整个江西瓷业政以贿成,一干一方。

他那样的少年,也不知结局会怎样,可惜后世记载太少了。

徐清微微一叹。

在她转身后,徐稚柳睁开眼睛,指腹一下下摩挲泛黄的书页,望着某个方向,眼神逐渐空茫。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他正在阳光下褪色、虚化,变成透明的颜色,唇瓣浮现一丝异样的血红。

往往只有行将就木的人才会出现这种迹象。

徐稚柳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藏在掌心的瓷片隔着血肉皮肤日日夜夜传递着它的冰冷,告诉他离死期不远了,可他一点也不害怕,只要一想到小梁,他心中就溢满决绝。小梁每日对着荷塘,走在狮子弄,望着墙头,那墙头桂花落了,狮子弄再无又大又圆的月亮,荷花也都枯萎了,可他依旧一日日循环往复,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

那份见鞍思马的情意,几乎叫他承受不住。他想回去,恨不能一死以偿,可他又不敢死,怕是死了便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

他的小梁啊,太可怜了。他为他断了一条腿才守住春夏碗,而他竟试图阻止春夏碗的修复。他苟且地贪恋着人世,小梁却贪恋着那已经消失的过去。

他无颜面对小梁,可他知道,他一定要守到那结局,否则他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可要看到结局,就得把瓷片还回去。

他知道徐清不会同意。

既无法改写历史,又为那历史结局而感伤,何不好好活着?徐清确实会这样想。如果她提前知道,她不一定不会让那一天到来,只此时的她,囿于洛文文和纯元瓷协的困境,前后夹击,想要重新找到自己在漫漫改革路上的位置,亦如暗夜行舟,云遮雾罩。

她没有时间想太多别的事,当下唯一重要的就是完成四世堂的设计。

元惜时为确保六个设计师能够配合无间,给他们每人划定了一个单元主题,徐清拿到的关键字是“历史”,这就要求她去研究四世堂的历史。元惜时提供了许多资料,里面有一些日文原版书籍,需要对照翻译才能看懂。

她研究了好几天,仍是觉得吃力。问过老师后,吴奕建议她找个懂日文的活体翻译,面对面交流,会更利于她对四世堂历史的了解,同时也能相应地融合中日文化。

说到后来,吴奕暗示她,去过日本交流,会说日文同时懂陶瓷文化的人选,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

徐清不知道要不要去找程逾白,就在这时,讨论会结果出来了——赵亓退出改革组,讨论会暂停。

据说是到了最后投票环节,赵亓临时宣布的退出。剩下双数委员,为避免平票再引来新一轮无休无止的讨论,在紧急商议后,组委决定临时新增一名委员。朱荣和程逾白作为纯元瓷协的主副会长,可各自提名一人。

不说江意,就是洛文文其他同事都跟看到希望似的,觉得廖亦凡很有可能被选中,毕竟作为摩冠杯的黑马冠军,他在这一次大赛里出尽风头,一下子获得全社会的关注,这些天来大小采访不间断,点名找他的合作也多了不少。

这样一个冠军,破格加入纯元瓷协似乎只是战略性提拔的第一步,加入改革组委,才是真正鲤鱼跃龙门的破局。平凡人的内心都有着同样的希冀,这种希冀和中彩票的心理是一样的,毕竟到了改革组委,才是另一种阶级的升级。

回想朱荣在国宴的态度,也像是要重用廖亦凡一样,可出乎意料的是,朱荣提名的人选并非廖亦凡,而是另一个让人大跌眼球的人选——万禾传媒董事长许正南。

朱荣在之后的采访中提到,许正南是个杰出的实业家,九号地更是万禾传媒的项目,程逾白作为先锋官,以“百采改革”为宗旨进行实业实践的就是九号地,那么,作为土地所有人的许正南加入改革组,为九号地的建设方向发表意见参与讨论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相应的,支持许正南加入改革组委的声音就很庞大,庞大到完全盖过了程逾白推荐的另一名人选——刘鸿。

这是最让徐清感到诧异的,刘鸿其人,在她刚来到景德镇时就听说过,“刘大雁”的大名可以说闻名遐迩,譬若鸿鹄,鸿儒,鸿燊,刘鸿的这个“鸿”字几可概括他鸿运的一生,在年近五旬时做到大师瓷一门的殿堂级人物,家里门槛被踏破数次。

那时他一年只出三件瓷,任意一件都千金难求,多少人捧着大把的钱来求他,他固守原则,绝不破例。可市场并不满足于此,于是应运而生了另一批大师,程逾白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年轻一辈的佼佼者,程逾白在传统瓷上的造诣并不输给刘鸿之流,反而因其年轻的灵魂,多年手作,孜孜不倦地与自然万物交流,他的瓷品通常会在细节处取胜,极具创新又不乏灵气。

买家们摸刘鸿的瓷,那是小心翼翼,不忍轻碰。摸程逾白的瓷,则是简在我心,爱不释手。

说到底,瓷器都是用来触摸的,不真正触摸它,就始终隔着一层。摸着它,感受它,才能达成彼此间的交流,有脉脉温情在此间流动。

时间一长,“一浮白”盛名在外,“刘大雁”逐渐落于下乘。她记得快要毕业的那一年,刘鸿曾几次公开表态,暗讽年轻人浮躁,一心想着走捷径,沽名钓誉。其意昭然,就差直接点名程逾白,业内公认两人是死对头。

而今,程逾白竟推选死对头刘鸿出任改革组委员,一时间小报消息满天飞,老百姓对于八卦的好奇远大于改革本身,闹到沸沸扬扬时,徐清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程逾白出的奇招。光看结果,确实抢了朱荣的风头。

吴奕听说后也十分震惊,在为徐清引荐日本翻译的这一天,拉着她一起去一瓢饮探究竟。徐清左推右拒,被吴奕板着脸训道:“我上了岁数,天天犯晕,你还让我一个人出门,就不怕我晕倒在路上?”

在他开始哭师门不幸时,徐清及时打住了他的话头。只他们去得不巧,才到一瓢饮门口,就看到刘鸿拿着根鸡毛掸往程逾白背上抽去。

刘鸿大概出门出得急,头发没来得及梳,一把稀疏半白的头发像是鸡窝团在脑门上,外头裹一件深灰色长袄,里面却是背心短裤,露着半截小腿,汗毛都竖了起来,脚上更是一双不伦不类的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像极年过半百仍网瘾很重的老顽童。

顾不得左右四邻都循声来看热闹,刘鸿抓起鸡毛掸子,狠狠冲程逾白说道:“老子在家里好生颐养天年,既没挡你的道,又没碍你的眼,好端端的你把我拉下水是什么居心?程逾白,你年纪轻轻,作践到这个份上,实在不要脸!”

转头看到人群里凑热闹的吴奕,一把揪住他的手腕,“吴教授一辈子斗重山齐,桃李天下,怎么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学生,真是师门不幸!今天你老师也在这儿,你就当着他的面说说,那劳什子的改革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要说不出个好歹来,我就让你老师来问你!”

吴奕听到“师门不幸”,不免讪讪,用眼神示意徐清关门。刘鸿还不肯,非要让大家伙一起评评理。

说到这事,真不怪刘鸿生气,大师瓷最鼎盛的几年,他被程逾白斗了个一败涂地,尔后市场没落,他干脆搬到乡下,远避世俗。只真计较起来,所谓“君子不与小人斗”的自我排解,多少有点憋屈。若没有一浮白,他刘大雁晚年之后纵不能说德高望重,万古长春,也不至于泯然于众。

他好不容易才接受现实的起落,程逾白突然把他拿出来开涮,岂非老鸿儒一生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刘鸿甩起鸡毛掸子,全身火力集中到一处,这一下抽过去,程逾白不躲不闪,只听“咔嚓”一声,鸡毛掸子横空断成两截。

程逾白吃不住力,往前一个趔趄,手撞到篱笆上的铁丝,刮出一条血痕。

刘鸿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