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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小贺相信,这是一个由景德镇陶瓷人所共同输出的爱与和平的奇迹。在以知名传媒人汪毅为代表,多家媒体杂志连续多日的新闻攻势下,舆论发酵至白热化。顾言在实名举报中提到自己是一个年近四旬平庸还不努力的设计师,在整个青春岁月里依靠旁门左道奔向她以为更加快捷的锦绣前程,直到最后一无所有。

她说,这是她的报应。

这段举报是音频,不是视频。长达五分钟的对话中,她的声音始终透着股冷意。

“五年前,我曾经是陶瓷圈杀猪盘里的受害人,为此我失去了很爱我的丈夫。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我都感觉非常难堪,非常煎熬,说不清的负罪感深深地席卷了我。我不停地想,究竟是什么将我带入了深渊?应该是贪婪吧?如果不是贪婪,我又怎会陷入杀猪盘的名利浮华?怎会在失去丈夫后,再次掉入同样的陷阱。”

“年纪小的时候看不清很多东西,以为普世价值就一定正确,人就是要成功,不成功就会被看不起,于是拼了命往前冲。别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别人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当我作为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孩子,来到这个吃人的社会,我首先没能理解,一个普通人很可能一辈子到头仍旧是普通人,只有当努力大过于欲望时,我才会一点点变得不再普通,不再平庸,可显然我并没有理解这一点。我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花花世界的欲望。”

“我也不是一个好的设计师,坦白讲,陶瓷是什么我不太理解,我只是机械化地做一些设计,把产品包装得尽可能好看一点,华丽一点,然后让那些同样不理解的傻瓜买单。我记得曾经有个前辈说,他希望我们身处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有爱地看待自己的事业。他不会将其视作为打工,他认为,即便是没有太多成就感的机械行为,也可以从一个健康的、有爱的、开心的态度中得到温度,他说情绪是可以传递和感染的,是可以带来力量的。他希望说,人生的每个阶段,最终都会回归自身的安足。我不能理解,虽然我把这段话一直记在心里。”

她提到朱荣,“我们一直保持着不被道德允许的关系。我知道他有妻子,他也说不会离婚,他的妻子是个病秧子,等她死了,白玉兰公馆会名正言顺成为他的资产。多年以来,他利用纯元瓷协会长的身份,向上贿赂,向下输送利益,以权谋私,进行非法活动,骗了许多人的血汗钱。”

这里头有像她一样的普通人,为了成就普通人的成功,承受着不可预知的伤害。

“我一直怀疑他和当年的杀猪盘有关系,但我不敢问,也不敢追查。我怕最终崩溃的只有我自己。”

她详细地说了每一宗每一桩,最后她说,“我知道我做错很多,已经没法回头,也没有勇气站出来指正他,很多时候想着就这么腐烂下去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来也不是为了当一个正义的人,也没有人传递过我什么有爱的、温暖的情绪。我很平庸,平庸到无法摆脱世俗的欲望和引诱,我无数次决定,不要成为伟大的人。好像只要这么想,我就能活下去。只是,当我意外发现肚子里有了一个新生命后,我改变了这个想法。如果让他在这样一个前提下出生,那我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对吗?”

顾言没有证据,可她的勇敢,让许多上当受骗的人都站了出来。

网友们群情激奋。

“太肮脏了,那些蛆就应该下地狱。”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很可怜,听得很难受。”

“她说,我无数次决定,不要成为伟大的人。我真的太有感触了,小时候我也期望成为伟大的人,为这个社会做一些贡献,可最后却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景德镇的大小瓷协几百个,也不知道哪些正规,哪些不正规,奇怪的是你不管进到哪个瓷协,他们都用鼻孔看人。这种环境到底能不能有点改变?就不能征集民意,成立群众组织展开监督吗?”

“我觉得管制只是辅佐手段,还是得从根源处解决问题,提高认知,多做文化宣传,让更多陶瓷人走到一起。”

“我算看明白了,景德镇陶瓷现在就是一盘散沙,都是帮废物。”

“不能这么想,也许教学试验是好的开端。”

“万一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还能比现在更差吗?”

……

程逾白在返回市区的路上收到王昴回信。她说,“一白,我知道相信他会改过自新是自欺欺人,可我不救他一次,到底良心有愧。你可以忘记上一次我们的对话吗?王姨虽然要死了,但心里还有一点点火,白玉兰公馆你拿去吧,谢谢你一白。”

发这条信息时,朱荣就在门外。王昴没有见他,再也没有见过他。朱荣这才发现,如果王昴想做什么,他是无法掌控她的。

他忽而感到一阵悲凉。这种悲凉在他去求高雯的时候,愈发明显。高雯没有回避他,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我以为你至少单身。”

朱荣想解释什么,高雯打断了他:“已经不重要了。我承认曾经对你有过一点幻想,可能吞金兽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吧?作为他的对手,我以为你是个正直的人。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爱看武侠片,最爱楚留香盗亦有道,做什么都光明磊落,可我现在发现,我看男人的眼光挺烂的。”

“高雯,你能不能……别这么天真。”

这种时候还在跟他讲什么原则,不觉得荒谬吗?“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义的人?你们都疯了吗?”

高雯却觉得他很残忍,风花雪月的时候要女人天真纯洁,火烧眉毛了又要女人世故坚强。男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击垮一个女人的天真?

她想到顾言那一句,就这么腐烂下去有什么关系?反正我生来也不是为了当一个正义的人。恰恰是这样的男人,未曾真正给过她什么真心。

“你觉得我也疯了?”

“难道不是?高雯,我来找你不是想谈这些无聊的话题。”

“那什么才是不无聊的话题?关于你的犯罪行为吗?”

朱荣看出她眼底的讥讽,攥紧了拳头。高雯想说那不是讥讽,而是可怜,可看着朱荣,她把话收了回去,只说:“你走吧,原则性的问题我不会退让。”

“高雯……”

“上面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会正式接手对纯元瓷协内部腐败的调查。我为你能做到的极限,就是尽量争取不让瓷协解体,从而保住杨老的心血。”

“真的不能帮帮我?”

“要我帮你也可以,你师父的心血和你自己,只能选一个。”

如果朱荣选择瓷协,高雯看在他有点血性的份上,或许会对他高看一眼。可惜,他最终的答案无非是将男人的残忍更深一层。

这一年隐藏在朱荣被捕风波后的调查开展得无声无息,并且持续了很久。整个过程并不容易。朱荣的人脉远远超出想象,程逾白比任何人都清楚朱荣的落网并不意味犯罪的终结,而如何在盘根错节的关系中找到值得信任的人,并尽可能在避免对手察觉的前提下,保护无辜的人免受伤害和报复,才是里头的难点所在。

他和高雯沟通了很多次,每一次都强调保护好举证者的身份,不要影响他们的生活。后来高雯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徐清?你从没打算放过朱荣。就算没有顾言,你的举报材料也已经递交到省里了,不是吗?”

“我需要时间,她也需要,其实无所谓谁来做。”事实上,他更希望暴露在阳光下的是他,那么躲在暗处的敌人,就会集中火力对向他。

可他无法大男子主义地将她揽到身后,既没有立场,也无从抹杀她的意志。她和赵亓、和老张,和许多人一样有自己的精神。

在这个世界,她有自己的话语权。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冒着失去白玉兰公馆教学的机会也要惩治朱荣吗?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正义。”

“成年人整天把正义放在嘴边的确很虚伪,但我确实有不能突破的底线。”程逾白说:“高雯,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只有一个人的时光,就会明白我有多珍惜现在这段有同路人的时光。”

当胖子离开景德镇,闹市中心仍有一盏灯为他常亮时,他就决定要摆脱那该死的煎熬又屈辱的命运。

“徐清也是同路人?”

“她一直都是。”

只她受伤,是他没有想到的。

程逾白赶到医院时许小贺还在,和他在门口打了个照面,朝里头努努嘴,就问一句:“我家老头子会出事吗?”

“据我所知他才刚刚和朱荣搭上线,仅有一次运输合作,没有参与实际经营,朱荣那边的款项也还没到他账户上,情节不算严重。”

许小贺松了口气。

程逾白点点头,进了病房。徐清一直撑到直播结束后才脱力晕过去,中途醒过一次,现在睡着了,床头灯还亮着。程逾白脱下大衣,在门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上前。看清她的样子后,他眼睛里蒙上一层难忍的水汽。

她睡着的时候呼吸很浅,失去血色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尤其当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时,这种苍白轻而易举就能调动起一个人的同情与怜悯。

何况他对她远不止同情。

来的路上何东给他打电话,他盯着内部监控里浑身是血的徐清,问他这就是你说的完璧归赵?

何东直叹气:“是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她一定很了解你的臭脾气,你看,这不就跟我气上了?不过说实在的,她挺能忍,真能忍,我一直留神观察她,她应该很疼,可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这丫头有股韧性。”

徐清的韧性是认死理,不撞南墙不回头。吴奕以前说过,她这种性子容易走弯路,不过再怎么走,总会回到正道。

可他宁愿她不要有这种韧性。这种韧性让他心里很痛,密密的,参天大树一样的痛。

这么多天,他问过许多次她的进展,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帮忙,她始终没有提到顾言,没有透露一点风声,哪怕节目开场,也不让他知道她真实的情况。他知道她不柔弱,只是她的忍耐与克制,让他觉得自己很混蛋。

他一直知道她喜欢他。她对他一定会有心软的、无法攻击的时候。他利用过这一点,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