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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梦吟3

“尘儿, 你见到连山了?”

七情散人先御剑北行之后, 玄鸑鷟又一次放慢了速度,他略低头往下看了几眼, 那片流到远处与天河星野相连的灯火之上,山影云涛涌动不息。

黎千寻一手揽着西陵唯,正磨着手指关节若有所思, 他眯着眼盯着东南方向的一绺灯影已经看了许久, 听到问话好一会才应了一声:“嗯。”

玄鸑鷟又问:“藏了八千年, 他怎么这时候突然冒出来?”

黎千寻眉心一松, 收回目光回头又往前靠了靠:“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起过, 大约是跟沧澜有关。”

玄鸑鷟动作稍顿了下, 似乎对这个推测十分疑惑,他回头瞥了一眼:“沧澜回来跟他什么关系?”

“嗯??”

黎千寻听着这话有点迷糊:“当年他见到我就像见了什么瘟神邪逆似的,不是因为嫌弃我顶了沧澜的位子?”

玄鸑鷟啧舌道:“勾陈司对沧澜避之不及, 暴君要是回来恐怕他只会躲得更严实。”

黎千寻奇道:“他们关系不好?”

玄鸑鷟听到这个都快嫌弃死了, 脖子一拧眼皮简直能翻到天上:“沧澜跟谁关系好过??”

黎千寻:“…………”

好嘛, 敢情那一手遮天了万把年的某一位当初混得还不如自己。

玄鸑鷟觉着他僵着挺久没吭声,默默回头看看, 就看到这人眉心微蹙轻轻咬着自己下唇不知在想什么。

黎千寻这会儿情况实在不怎么好, 灵体新伤加旧伤已经千疮百孔,曾被强行剥离魂束数百年的生魂又刚刚归位,突然的魂律重压下能保持清醒已属不易, 还要分出精神保护西陵唯的护灵符, 着实太勉强了。

见他脸色虚白, 额头颊边还浮着一层细汗,仿佛越是难捱就越隐忍的那种沉默……

玄鸑鷟就又想到很久之前,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对那个所谓的“沧澜继任者”不理不睬甚至侧目而对。

新任灵衡尊者被太初界孤立,一个人什么都不懂,跌跌撞撞不知被往生轮反噬过多少次,幸亏那人是个没脸没皮的烂好脾气,有力气的时候对谁都是一张笑脸,没力气了暗搓搓找个僻静地儿自己默默待着。

因为白鹤的缘故,玄鸑鷟心里对灵衡一直有个解不开的结,北尘上辈子没少吃他的白眼和奚落,就算后来关系缓和,鸾鸟大人也是跟他敌对时间最长的那一个。

思来想去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玄鸑鷟慢吞吞的斟酌着跟人解释:“尘儿,从前沧澜的事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我也知道很少,只知他向来独来独往,与昆仑众人并不和睦,根基立于北冥却多数时候都在昆仑大荒群山之间游荡,神出鬼没又没有固定居所,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不开口,也从不理人……”

玄鸑鷟颠三倒四乱糟糟的说着话,一边又不放心回头看了看自己背上待着的人,本以为他这会儿正浑身不舒服情绪有些低沉,结果回头就跟那人视线相撞,虽是夜色之中,黎千寻的一双眸子却依旧亮得可怕,刚好看着他挑了下眉。

“要不是亲耳听到他跟我说过那么几个字,我都要怀疑你说的这个人是个哑巴了。”

“……”玄鸑鷟愣了一下,眨眨眼皮看着天,别别扭扭的接了句,“说不定是个结巴。”

“哈哈哈哈……”

黎千寻盯着玄鸑鷟脑袋后头飘飞的华丽冠羽,回过头自己笑了一阵,笑完之后又微微皱起了眉,目光虚虚的看着极远处天海之间。

“……凤凰,若是照你所说,沧澜一直如此不得人心,那费尽心思筹谋至今要复活他的又会是什么人?北冥有没有他的亲信?”

……

朝日灼开青穹洞,险峰劈破云天清。

斗转参横,长夜将尽。

玄紫凤凰飞在云端,能比底下的人早那么一点见到钻出地面的太阳。

团团簇簇的云雾飘在眼前身侧,一朵朵镶了金边裹着红缎,远远看着暖融融,近身伸手触碰却仍是湿哒哒的冷。

黎千寻知道江娆要去碧连天堵不息门回潮的急浪,也是为了避免碰到极有可能一起去的别派修者,豢龙棋田到碧连天这么千把里的距离,玄鸑鷟愣是磨磨蹭蹭飞了一夜。

南陵辖地广袤辽阔,地势起伏不大,凡修城镇分布十分密集,玄鸑鷟一个几乎从不涉足人世的留守老凤凰,其实本来就不认识路,也是随着天色渐渐亮堂起来,往下看差不多能分辨出各色山水城郭的时候,黎千寻才好给人指一指碧连天具体在哪个地方。

密林中霜露初融,日出时绿海间金粼浮动,飞过一道连绵平缓的支阳山脉,零星几绺薄云之下,隐于闹市区一侧的碧连天仙府,沐浴着雨后初阳,便近在眼前了。

碧连天不像董氏的豢龙棋田,仙府建造得恢宏雄伟气势磅礴,黎氏家风平实淳朴,族中各系弟子在任何人面前都从来不端架子,修者们与市井凡修打成一片,连带着仙府都将枝叶荫庇融入聚居区也毫不突兀。

天已大亮,初阳冠上的金色初阳迎着东方红日,光华炫目熠熠流转。

玄鸑鷟驮着两个人随意找了个人少些的地方进了仙府,在园子里遇到的黎氏修者并未有任何异常反应,显然,这时候黎氏的人对于前一夜豢龙棋田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

不仅江娆没有说,就连随她一起来碧连天的别派修者也都缄口不言,大概也是考虑到“黎尘”毕竟曾经是碧连天的“少主”,若是将豢龙棋田的事一并捅过来,会被驱逐的是谁都还不一定,所以,对于那些明知不能立刻解释明白的事情,还是暂时闭嘴为妙。

碧连天仙府虽不够富丽壮观,却也修建得颇为别致,整个园子横跨了一道矮矮长长的小型山岭,居于仙府前后中线处,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风山墙,将后山修炼场和莲池与前方楼宇台阁极巧妙地分隔连接。

前院住人的地方则跟各处散布的平常人家十分相似,厢耳门庑避雨阁,竹亭长廊五脊殿。

园中高楼没几座,多是分布错落有致的木瓦连廊大屋,几片小水塘,几丛花草几行绿树。

而在这些不甚显眼的层层平凡民居之内,靠近中线山岭的一个险要位置,有一座极突出的重檐宝殿,绿瓦红墙睥睨半个仙府,嵌于青灰色的山石之中。

行不得则反求诸己,躬自厚而薄责于人。

这两句话是黎氏的家训,被深深的刻在祠堂正殿旁的山体上。

碧连天仙府里,设有重重结界或一直留人把守的禁地并不多,而这间显眼的主祠堂就是其中之一。祠堂嵌在山腰,虽不太高,但那几十阶几乎四面悬空的石栈道,要在变幻莫测的结界中顺利穿行过去,显然也不是特别容易。

黎千寻是一个人徒步走上去的,其实这还是他第一次,仔仔细细一步一步走过这不足百阶、而且看上去毫无规律可循的石梯。

石崖最底下,阶梯还未抬高向上延伸的前端一段,是四块平铺的特别不整洁的破旧石板,边角残缺表面甚至还有坑洞,若不是厚度十分可观,恐怕早就被岁月风霜碾成碎石块了。

再向上行,是六阶逐渐光亮平整的青黑色成玉岩,再上,三道稍斜向一侧的沥水冰基石微泛白霜,略杂\/密的石纹之间着生着一簇簇细小却又倔强的暗绿色苔草……

孤幼百味已尝尽,应是总角斗草时。

六壬灵尊的第三个弟子,上山那年刚满四岁。

其实那一年的那一天,一群养在四处流浪的杂耍班子里的小孩儿里头,会被壬清弦挑中带回镜图山的,本不该是她。

早些时候天景不好,有一年从春初开始便阴雨不断,夏收时节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不少农户家中早早便没有了存粮,变卖了几乎所有能从粮储大户那里换粮食的物什之后,依旧很难养活家中妻儿老小。

到了实在不得已的时候,孩子多些的人家,就会将或许还不懂事的幼儿送出去换成钱粮。

而黎筝,就是那因顾家中他人果腹保命而被父母抛弃的许许多多孩子中的一个,甚至是在她刚刚走路不跌跟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的年纪,也或许,一个卑小幼童本就还没有名字。

壬清弦遇到她的时候,她有一个固定的称呼,叫九丫。

跟她一起的,是一群年龄参差不齐的男童女童,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同在一个游走四方的杂耍班子里做学徒,没人知道小姑娘怎么会辗转流落到那种地方。

以幼童杂技表演为噱头的杂耍班子,学徒本就是个随口一说的名号,这些幼童会一批接一批的被替换,年龄稍大点招不了客人赚不了钱的时候,就会被班主转手卖掉,卖进富户为奴,女孩或许被直接卖进烟花巷子也未可知。

盛夏的天气,刚过午太阳就躲进了云里,像是隔着笼屉燃起烈火准备酿一场滚烫的暴雨,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酒糟的白馒头,被蒸得又热又燥。

因为天气太闷,街上也没什么人出来走动,杂耍班子午后就收工歇了,只等晚上,大雨冲净了人眼前心里的黏腻再出摊。

杂耍班子的帐篷外头,两个年长的师傅看着那群小孩练顶碗,从高到矮整整齐齐排了一溜。

一套动作重复五遍,每个孩子必须要把自己的每套动作做到师傅们满意才能进去吃饭,帐篷外那棵大槐树的影子从短到长由北到东,慢慢扫过一排孩子留下的脚印和汗滴,直到一群人最后只剩一个幼小的影子还在摇摇晃晃的扳腿重复着她始终都做不好的动作。

最后盯着她的师傅都有些不耐烦了,甩甩肩上的布巾擦一把汗,打个呵欠靠在树根上开始打盹,小姑娘倒是也不偷懒,头上顶的瓦盆掉下来里头水撒了,就自己默默到旁边重新把水接满,抿着嘴唇咬着牙自己举过去顶上再从头开始……

七情散人被壬清弦拉着藏在小树林里盯着那群孩子看了快一整天,大概是实在太没劲,这会儿看得他都有点想打呵欠了,扭头看看自己旁边的某一位,却还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

他拿胳膊肘怼了下那人,揉着鼻子囔囔的问了句:“那个慈什么观的空云小道说的小女孩到底是哪个?要是觉得好咱直接带走不行吗?”

被问到的某人回头看他一眼,眨眨眼皮想了想才道:“你眼光最准,你觉得他说的是哪个?”

七情散人懒懒道:“灵脉早开,五行属金,劫魄律符已经能探知其中两个,年龄约莫五六岁…”说着朝帐篷那边努努嘴,颇有几分嫌弃的接着道,“反正肯定不是最后这个,这小姑娘手脚动作不协调,看上去脑子还不好使……”

听绿水说着话,壬清弦收回目光,转身靠在对面的另一棵树上:“这小丫头灵脉属性也是金。”

绿水闻言突然像被惊着了似的:“你不会改主意想收她了吧,天资不够的孩子就算是你来调\/教也未必能成器啊,何况又不是没有好的,费那个劲做什么……”

壬清弦看着他挑了挑眉,戏谑道:“正因这丫头天资不好,你看不上就不会总惦记着跟我抢了,我带着放心。”

绿水撇嘴哼他:“别什么破烂借口都往我身上贴……”说罢又拧着身子看了那小女孩几眼,回过头嘀咕,“真觉得这个好?”

壬清弦没直接回答,而是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掏出一个还温热的包子和两颗糖,递给绿水:“不然你去试试?”

七情看着被塞进自己手里的东西使劲儿皱眉,不情不愿哼哼唧唧的往外挪。

小孩儿没吃午饭,练功动作一遍一遍的做不好,身上也越来越没力气,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哪怕只把身体站直顶上那一大碗水就已经很吃力了。

绿水见小姑娘身体摇晃得厉害,旁边的师傅却只顾歪在树下连看都不看一眼,一时不忍,在那盛了水的大瓦盆又一次眼见着要往地上掉的时候,他三步并两步疾走过去在水洒出之前接在了手里。

小孩儿练功专心,之前丝毫没察觉有人接近,直到绿水在她肩膀上扶了一把,才连忙转身抬头看向来人。

才四岁的孩子,连眼神都还是懵懵懂懂的稚嫩,因为练功的时候动作不稳水一直撒,弄得整个人都湿淋淋的,小姑娘有些怯怯的伸手捧过自己的东西,点头低低说了声谢谢。

绿水皱了皱眉,蹲下身用袖口帮她擦擦脸上的水,把手里的包子递过去问她:“饿不饿?”

小孩看着包子眨眨眼,点头。

绿水笑笑,接过她手里的瓦盆又把包子放上去,刚要说话,小孩轻轻往后退了半步又摇了摇头:“还不能吃。”

绿水回头看看远处的壬清弦,又看看槐树底下已经睡着了的那个杂耍师傅,挪挪身子挡住那边的视线,放轻声音道:“你师傅不会知道的。”

小孩捻着手指依旧摇头:“不听话,以后都不能吃饭了。”

女孩轻轻抿着下唇脸上一片淡然,用来表现喜怒哀乐的五官仿佛早被数不清的苦难打磨成了一片死寂,表情寂寞孤冷,但唯独一双眼睛仍澄澈无比闪闪发亮。

七情散人眉头拧成小疙瘩,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

从杂耍班子把人买出来,钱还是他出的,一群小孩儿满眼羡慕的看着九丫被人抱起来带走的时候,七情还揪着壬清弦的衣服一步三回头的提醒:“贾小道士说的那个真不一起带回去了?小姑娘看着就很机灵啊……”

前头抱孩子的那个脚步顿了顿,回头瞄一眼幽幽回了句:“那个你买不起。”

两大一小三个人从那座边城小镇出来,又带着九丫在别的城镇逛了几日才回镜图山,期间小丫头一直安安静静小心谨慎,即使七情大人大手一挥放话说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小孩儿也从没多说一句话多要一个糖。

小姑娘从前过得辛苦,酸涩苦辣,早早的就尝尽了人生百味,唯独不知甜是什么滋味。

美玉难识冷暖意,顽石勘透世间辛。

七情散人弄懂了当年壬清弦为什么选九丫当徒弟,黎千寻自然也明白为什么绿水提起黎筝时那么急于否认。

九丫一直不合他的眼缘,就算后来能开口夸她很好,夸她敦厚谨慎,努力刻苦还孝顺懂事……

其实搜肠刮肚找出再多的褒美之词,用在黎筝身上,一言以蔽之,就是平庸,极其平庸。

黎筝的名字是七情散人所取,但黎姓却是壬清弦自己定的,七情曾问他为什么用这个字,他慢吞吞的灌一口茶,抬头看着雾海外头极好的初升朝阳,回过头眯着眼睛冲人笑:“黎色是黑暗中的光,既是黎民,又是黎明。”

七情散人被笑得一个激灵,手里的笔险些捏碎,咬牙切齿瞪了他一眼:“我就不该多这句嘴!”

壬清弦也不接话,握着小茶杯托腮看着对面人蘸墨落笔。

无需多言,因为——

黎者,众也。

祠堂主殿前的悬空石梯,共五十二阶,从黎筝四岁上山之后,石阶开始上行,后四十八阶,聚气化实,灵脉始萌,得到青鸾剑,切磋中剑道比试首次险赢下江娆,最后一阶结束,镜图山一门分崩离析从此改天换日……

其实在壬清弦还活着的时候,除了最小的凡修小六之外,他带大的五个正经弟子里头,三弟子黎筝是最受信任和倚重的一个,她最刻苦,也最踏实;不像江娆,因为跟师父最亲近所以从来就没什么规矩,也不像烈焰歌,筋骨清奇性子直爽还整天跟长辈对着干,她更不如玉苁蓉,天资绝世心性冷傲,也不如木合欢,聪慧机灵贴心乖巧;或许黎筝自己也很清楚自己过于平凡,所以便愈加沉稳谨慎,愈加沉默寡言。

或许正是因为壬清弦对黎筝从来放心,相比另外几个不省心的,管束和提点都少了许多,而这种信任和放心反落在黎筝心里,日积月累的便成了不看重不用心……

黎筝会以江娆为敌,这一点其实并不应该难猜,但黎千寻就是被从前种种糊了眼,不到最后一刻听别人亲口告诉他他都不愿承认。

黎千寻立在祠堂大殿门内,两侧八排长明灯大亮,映得织星冕上星云闪烁兽首游移,他看着里面那张滑稽粗糙的画像皱了皱眉:“我的选择从未错过,直到今日,为师依旧如此认为,筝儿,你说是不是?”

话落回身,不知是被长明烛火晃了眼,还是被长长的织星冕绊了脚,明明平整光滑的大殿地面,黎千寻却身形踉跄险些摔倒。

门边不知是谁,飞快靠过来扶了他一把。

黎千寻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喘一口气,用力抓着支撑他的那只胳膊重新站直,可在抬起头看到那人是谁的时候,他觉得心口蓦地一紧,极快的低头抬手蹭了下自己唇角,又将已经涌上舌尖的腥甜生生咽了回去。

他松开晏茗未的手后退一步,皱着眉心低低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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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稿看着怪难受的,写的时候更难受,

天才少之又少,你我都是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