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 院子里假道士和假和尚杠上演了一出热闹。那边, 宅子最角落的偏房，吴子静静地站在一个不断咳嗽的老人面前, 等待他的决定。
“唉，唉，”老人佝偻着身子吐出一口浓痰后, 气总算理顺, 询问道，“大少在院子里？”
“顾小姐推他出的屋。”吴子说道。
老人又咳嗽起来，用手帕捂着嘴，好半天才说道，“院子里很热闹，她今天带了其他人来？”
吴子点头，“是的。叫江暮染, 自称普静法师。顾小姐说是让她来给大少念经祈福的, 不过————她却砸了清虚道长的道场，说是今日黄历大凶, 不宜做法。”
“然后呢？”老人混浊的眼睛猛地锐利地盯向吴子, “你为什么来找我？”
他咳嗽的时候真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 能够清楚地听到有痰在他的肺部和喉咙不上不下，若是不及时咳出来, 唯恐下一秒就没了气。
直到吴子被他锐利得如同刀子般的眼睛盯住, 呼吸困难, 才猛地意识到他并不是个普通的老人, 就算他半截身子入土，他也还是宋家最倚仗的老人之一。
人越老越精。
于是吴子低下头，姿态尽可能谦卑，说道，“顾小姐要带走大少。”
“他不会跟她走的。”老人笃定地说道。走出这座老宅，就是死路一条。
“可，可大少叫人把他抬出去。”吴子喉咙发干地说道。
越是高门大户，大门门槛越是设计地奇高。江暮染进门的时候就感受到了，跨进来的时候腿不能用迈的，要用抬的。只有奋力抬高腿，才能跨进来。
很奇怪。
宅子的主人是个残疾，宅子的其他地方都做过无障碍处理，偏偏宅子的大门却保留着高门槛，能不奇怪吗？
所以没办法，宋人杰要出门，只能让很多人把他和他的轮椅一起抬出门，他才能出门。
可是，没有佣人愿意抬。
这就更奇怪了！
佣人不听主人的话，还纷纷上前劝告。到底谁听谁的话？谁发谁的工资？
江暮染看到的是个无权无能的傀儡。
但她不能说出来。她不能伤害别人的自尊心啊。
“可怜吗？”反倒是顾倾城主动问起。
“一般吧。”江暮染想起自己被关在秦城监狱的日子，比宋人杰不知道可怜多少倍。没得吃没得喝也没人伺候，更别说有顾倾城这样的美女时常探望————不得不说，看见顾倾城一脸温柔地推着宋人杰，她心里酸的冒泡。他坐的是电动轮椅，你还推他做什么？
“知道他是谁吧？”顾倾城问道。“别说不知道，你又不傻。”
“————”你看，简单一句话就堵死了江暮染装傻的路子。江暮染只好点头说道，“宋人杰，追求过你。不过被你拒绝了。”就是拒绝地不够彻底。江暮染看见顾倾城还替宋人杰掖毯子，酸成了柠檬精。
所以她故意把顾倾城拒绝过宋人杰的事说出来，带着一丝丝敌意，想让宋人杰难堪一下。
可好像没什么用。坐在轮椅上的宋人杰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空洞。而顾倾城还是站在他身后，笑吟吟说道，“我今天想推他出门逛逛。”
“哦。那你们走吧。”谁说和尚没有七情六欲？江师太心里现在是翻江倒海，一点也不平静。
顾倾城走了两步，发现江暮染没跟上来，桃花眼一瞥，“不跟我们一起走，你还想继续留在这儿当和尚？”
“————”江师太的伤心劲刚酝酿起来，一瞬间烟消云散。
只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不长眼跳出来拦住她们。
“太好了，你就是这儿的主人吧？”老道士看见宋人杰被一个漂亮妩媚的女人推着，心想一定是江暮染砸自己道场的动静太大，才把主人惊动出来的。于是赶紧告状道，“你们请了贫道又请一个和尚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砸了贫道的道场！贫道还怎么做法！”
“道长不用谢我，这都是应该的。”江暮染笑着站出来说道。“渡人渡己。而且第一次渡人我都免费。”
“————”老道长很吐血。谁他妈需要你渡？别说免费，就算倒贴老子也不需要！
眼见老道士又要开口说诋毁自己的话，江大师极其友善地提醒道，“顺便说一句，我渡人从不渡第二次。”她面带微笑，眼神慈祥和善的注视着老道士，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除非超度。”
“你————”老道士瞬间怒火中烧，这不是咒自己死吗？
不过他刚要上前理论，道袍就被人死命拉住，小道士满脸惊惶，仰头说道，“师父，你别忘了！她是个说到做到的和尚！”
“————”老道士退回步子，却大声说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能杀了我不成？我是大少请过来的道长，名正言顺正大光明，今天若是你胆敢对贫道无理，贫道就请大少过来评理。”
“不用请，我在这儿。”像是从放空中回神，宋人杰动了动无神的眼珠，声音嘶哑地说道。
老道士一愣，说道，“我说的不是你。”
南珠只有一个大少，就是南珠第一公子宋楚翘。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也是习惯的尊称。再说，请老道士过来做法的人也是宋楚翘，而不是这个坐在轮椅上残废的男人。所以老道士口里的大少自然是指宋楚翘，而不是宋人杰。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我要洗脸。”宋人杰突然没由来说道。今天佣人端了好几次水，都被他泼了。一直到现在，他也没洗成脸。
听见他发话，只要不出门，佣人们手脚都相当麻利。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中年女佣端来热水，将帕子打湿后拎干递给他。
宋人杰认认真真用帕子擦脸，自从腿断了以后，他从来没这么认真洗过脸。倒不是说他不爱干净，只是失意落魄的囚徒难免不修边幅。
“我洗好了。”宋人杰示意不用再给他拎帕子。“谢谢。”
中年女佣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少什么时候态度这么好过？
“泼他。”
“什么？”
“泼他。”宋人杰重复了一遍。
他的手指向老道，不容置疑。
“大少，这————”中年女佣确信自己耳朵没有问题，态度却迟疑了。
老道士毕竟是被另一位大少请来的，她身为下人，又怎么敢泼客人？
宋人杰突然间怒了！
仿佛天公突然变脸，平地惊雷，天空骤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一场没有预兆的暴风雨裹挟着雷霆之势轰隆而来。
“我，说，泼，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这个孱弱苍白的男人此刻脸红脖子粗，青筋在皮肤下剧烈跳动，看起来像是个恐怖的暴君。
老道士被吓得退后几步。他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个残废的男人了。
“哗————”
一盆看着被用过的洗脸水最终泼向了老道士，从上到下，滴滴答答。
洗脸水泼脸，打了谁的脸？
老道士呆若木鸡，他觉得江暮染说得真没错，今日黄历大凶，不宜做法，做法冲煞，冲煞犯太岁！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个废人？因为我腿断了，我不能走了，我被宋家像丢废物一样丢在这儿自生自灭了，所以你们就可以不听我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们还有记性的话，应该记得谁才是你们的主子！我不在乎你们叫谁大少，也不在乎你们抬不抬我出门————但是，这么想逼死我，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偌大的院子，无一人敢说话。
宋人杰转向顾倾城，突然间笑了，“你说的没错。我不说话的时候，他们以为我是哑巴。我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哑巴————我们活得不容易，又怎么能让别人容易活？”
宋人杰虽然还是坐在轮椅上，可他仿佛拥有了双腿，连脊背都挺直起来。
“抬我出去。”他高声命令道。
几个佣人赶紧小跑着过来，替宋人杰将安全带系好，然后奋力搬动着承重的轮椅。
“原本他有假肢。”顾倾城注视着眼前这一幕，轻声说道。“可他不能“走”出去，他必须被人“抬”出去。”
江暮染点头，走出去是认输，被人抬出去是尊严。宋人杰在一点一点找回他的尊严！
可是————
“搞半天我扮和尚什么用也没有啊？江暮染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僧衣。老道士最终是被宋人杰收拾的，宋人杰现在又要出门————她还能为谁念经祈福？
“也不是一点用也没有。”顾倾城笑吟吟说道。
“有什么用？”江暮染追问。
“告诉他，无论是来道士也好，和尚也罢。也无论来多少个，做多少法，念多少经。仇，都是用来报的，不是听经念佛，布道做法就能消弭的。”
顾倾城笑得愈发颠倒众生，说出来的话却鲜血淋淋，“你看电视剧，哪个坏人不是越念佛越坏，越念佛越心不甘，恨难平？”
“所以让你穿着僧衣来，”顾倾城满眼温柔地替江暮染掸去肩膀上的香灰，说道，“就是为了让他恨的彻底，又坏的甘心。”
“宋楚翘不是欺负过你吗？现在我找到人了，帮你欺负回去好不好？”顾倾城的尾调刻意拉长变嗲，令人不禁心神一荡。
而她那句“帮你欺负回去好不好”，更是足以秒杀任何经典情话。
江暮染心想。
完了完了，这女人实在太会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