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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午时前,一千坛美酒、一万斤肉食送到州衙,郑家的三千五百亩耕地,就由你们两家平分。”

推官衙门里,李延庆向两名孔目官宣布了州衙的决议,他自作主张将一千坛美酒的担子也丢给了娄、戴两家。

在三千五百亩即将迎来丰收的肥沃耕地面前,这一点点劳军消耗压根就是九牛一毛,而且这两家有钱,从地方豪强手里掏钱,李延庆心安理得。

“请推官放心,明日午时之前,酒肉定会按时送达。”娄斌、戴景两人自是忙不迭地答应,两人其实也正商量着如何劳军呢。

张永德大破南唐的捷报他俩已然收到,他们两家身为滁州本地最大的豪强,本就应该作为代表出资劳军。

如今劳军之余还能得到大量优质耕地,这笔买卖可太划算了。

娄斌与戴景,本来不过是娄、戴两家可以随时抛弃的棋子,但随着周朝在滁州的统治日渐稳固,加之即将到手的官位,这两人在各自家族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如今已经可以左右家族的部分事务,些许劳军开销自是不在话下。

两人答应得很是痛快,李延庆丝毫不觉意外,随着六合县的这场大胜,周朝在淮南七州的统治程度自会有所稳固。

李延庆自忖,若是自己是娄、戴两家的族长,恐怕都会坚信周朝将在淮南开启长久的统治。

毕竟南唐此役战败的是最精锐的禁军以及建州军,这似乎预示着南唐拿周军再无办法,以后只能被动挨打并逐渐丢掉整个淮南。

但李延庆知晓历史,同时又是周朝统治阶级的一份子,他很清楚周朝的弱点,那就是缺粮。

即便淮南即将迎来夏税,也难以缓解周朝的缺粮之危。

而且周朝对自己本土的统治也不见得有多牢固,今年还只是周朝统治中原的第五个年头,若没有皇帝郭荣亲自坐镇开封,本土一百多军州的夏税估计也难以足额收取。

李延庆估么着,不出一个月郭荣就会返回开封,主导夏税收取事宜。

随着郭荣的撤退,部分南征周军,譬如拱卫皇室的殿前司,也势必会跟着郭荣逐步撤回开封,周朝目前压着唐军打的局面也将一去不复返。

郑家虽然地带不走,但人可是都安然无恙地跑了。

周军一旦撤出滁州,郑家便会随着唐军卷土重来,到时候娄、戴两家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不光吞下去的三千五百亩耕地要还给郑家,附带的“利息”恐怕也不会少。

如今能多忽悠一天滁州的两家豪强,那就多忽悠一天,好日子不会太长了。

“那这重任就交给两位了。”李延庆笑眯眯地看着两名孔目官:“若是犒军能让张殿帅满意,本官定会在张殿帅面前替你们美言。”

“多谢推官!”娄斌与戴景欣喜若狂,勉强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

“你们忠心朝廷,朝廷自不会吝啬赏赐,待到你们两家捐献的稻米运来州衙,本官还会向朝廷呈上举荐书,定会给你们争取个好差遣。”李延庆决定将忽悠进行到底,要让两家定下买官的决心。

州衙府库如今已是空空如也,存粮只够六合县守军一旬消耗,李延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娄斌当即高声回道:“我娄家捐献的一千九百石稻米,两日之内便可运抵滁州城。”

戴景也不甘示弱:“我戴家捐献的稻米,明日城门关闭之前,定能运抵州衙。”

两人虽然是盟友,但争起差遣来,倒是毫不手软。

李延庆微笑着点了点头:“甚好,但也无需如此着急,两日之内运抵州衙便算你们大功一件,本官保证,你们每人都能得到实职差遣。”

忽悠完两名下属后,李延庆返回家中,还没来得及用晚餐,办事处的邓二就带来了最新情报。

“郎君,六合县的弟兄送来情报,南唐败军从瓜步渡口退过长江后,就地收拢败军、安营修整,并未再行退却。”

滁州办事处安插在瓜步镇的两名乌衣卫,并未因唐军的北上而撤退,这两名乌衣卫早已精通淮南方言,也习惯了南唐的生活习俗,成功融入一般南唐百姓中,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能深入敌境,带来第一手的情报。

“直接就在长江南岸开始修整?”李延庆略感惊讶:“那唐军的损失岂不是很小?士气也并未有太多折损。”

“有位弟兄在江边做杂活,特意找了唐军士兵问询,听说唐军的折损其实不过三千余人,大部分唐军都安然撤过了长江。”邓二的语气中带着遗憾,他身为周朝人,当然希望周军战果越大越好。

李延庆感慨道:“我军缺乏水军,没法跨江追击,实在可惜。”

等等?唐军只折损三千?张永德的捷报里,不是说歼敌五千么?

李延庆思绪如雷,当即问道:“确定唐军只折损三千么?”

“应当只有三千。”邓二低声道:“听那弟兄说,周军攻下瓜步渡口后,在渡口大肆烧杀抢掠,杀了些当地百姓充军功。”

杀百姓充军功?李延庆怒而拍桌:“竟有此事?”

邓二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确有此事,若非那两位弟兄跑得快,恐怕也被砍了头颅充军功。”

“是么,我知道了,可还有其他要紧情报?”李延庆很快冷静了下,刚听到周军杀民充功时,他出离的愤怒,但转念一想,这时候的军队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无甚奇怪的。

自己已经能做到处事不变、波澜不惊了,这还得多亏了周朝的军队...李延庆心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回郎君,还有一份扬州来的密报。”

“速速说来。”

“韩令坤重返扬州城,接连击破两支唐军后,再度放任麾下士卒抢掠扬州百姓,扬子县、长天县境内接连爆发叛乱,叛民数目众多。”

李延庆冷哼一声:“不足为奇。”

......

下蔡县与南唐寿州城隔淮河而望,南征周军的命脉——下蔡浮桥,以及郭荣的行在,皆设在下蔡县。

自四月中旬从濠州城仓皇西撤后,郭荣就一直驻跸于行在。

如今已是五月初,淮南战事依旧焦灼,各条战线上的周军都毫无寸进,郭荣心中逐渐生出撤军的念头。

但他仍旧不死心,毕竟周朝举全国之力南下,费尽全力才拿下七个州,其中不少州县还岌岌可危,这令郭荣如何能拉得下脸面撤回开封?又如何向战死的将士、民夫乃至供养军队的全国百姓交代?

行在的文官们也有些按捺不住,首相范质已不止一次建议郭荣撤军。

郭荣对范质的建议不置可否,他既不谈撤军,也不再指挥部队作战,将调兵遣将之权悉数交还给李重进,他就在行在里熬着,期望一场大胜,能让他名正言顺地将战争继续下去,又或是能让他风风光光地返回开封。

今日傍晚,新任命的淮南节度使向训,终于从开封匆匆抵达下蔡行在。

郭荣在账内接见了向训。

“星民啊,扬州的韩令坤治军不严,纵容部下鱼肉百姓,你到任之后,要替朕好生管管那韩令坤。”郭荣心中对韩令坤厌恶至极,即便韩令坤前几日才给他带来两份捷报。

“请陛下放心,臣到任后,定会还扬州百姓安宁。”向训身形匀称笔挺,端坐于椅上,紫色官袍仿佛替他量身定做,浑身上下并无多少武人的气质,倒像个饱读诗书的儒者。

“你办事朕总是放心的。”郭荣脸上挂着轻松写意的微笑:“你如何看淮南今日之局势?”

“臣以为,淮南局势尚未明晰,伪唐精锐正与张殿帅对峙于六合,此战可左右淮南大局,若是张殿帅完胜,则我朝在淮南七州稳如泰山,若张殿帅失利,则庐州以东难保。”向训并未遮掩,快口直言,这也是他能深得郭家父子两人信赖的一大原因。

郭荣轻轻抚着短须:“不错,寿州城一时难下,这淮南局势,全看张永德能否击破六合唐军了。”

寿州城依旧由李重进率军团团围困,这都快半年了,却毫无破城迹象,郭荣不再对攻破寿州城抱有幻想,也不催李重进强行攻城,围着就好,城里的粮食总有吃完的一天,士气总有掉光的一天,届时寿州坚城自然会破。

如今,郭荣更希望南边的张永德能立下奇功,拖延南唐北上的步伐、消灭南唐的有生力量,替李重进破城争取更多时间。

向训见郭荣情绪甚好,趁机进谏:“但淮南毕竟离伪唐更近,张殿帅能胜得一时,却难连战连胜,臣以为,还是集结兵力于寿州城下,静待唐军北上决战更为稳妥。”

作为一名长于战阵的良将,向训早就看出周朝目前并没有能力,在淮南进行长久的统治,他对郭荣绕过寿州城南下的主张,也一贯持反对态度。

坐镇开封时,向训就不止一次向行在递奏章,希望郭荣能够暂缓前进的步伐,可惜这些奏章大多石沉大海。

“你是说要朕舍弃扬州、泰州和滁州?”郭荣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向训也不怂,顶着压力说道:“臣正是此意,而且不光此三州要舍弃,淮东四州也应当舍弃,只要攻破寿州,重新夺回这些州县易如反掌,不应太过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

“你...”郭荣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魏仁浦的干瘪嗓音:“陛下,滁州大捷!”

“滁州?可是张永德胜了?”郭荣兴奋之下从御榻上起身:“快,快把捷报呈上来!”

魏仁浦小跑着进入账内,将捷报递给内侍张守恩。

不等张守恩呈上,郭荣就迫不及待地跑下御座,从张守恩手中夺过捷报。

这时候打胜仗,不一定是好事啊...向训轻轻摇了摇头,跟着起身,来到魏仁浦身旁。

郭荣贪婪地看过捷报上每一个字眼,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好啊,张永德这仗打得漂亮,胜得痛快!”

这场胜仗,郭荣等得太久了,他一直承受着朝臣的压力,坚持不肯撤军,韩令坤虽然在扬州打了两场胜仗,但不过是击败了南唐的杂牌州军,意义不大。

张永德此番大破南唐禁军与建州兵,意义可谓非凡。

坚持如今终于等来回报,怎能令郭荣不兴奋?

“来,星民你也瞧瞧。”郭荣将捷报递给向训。

向训接过捷报,仔细读罢,给郭荣倒了一盆冷水。

“陛下,张殿帅固然战胜伪唐,但伪唐不过折损五千士卒,其余兵马安然撤过长江,稍假时日,便会再度杀回江北,这场胜仗实在说不上大胜。”

郭荣不以为忤,目光扫过向训与魏仁浦,高声道:“伪唐毫无疑问还要北上,朕要亲赴扬州督战!”

帐中三人闻言大惊失色,向训当先急呼:“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还请三思。”一向当墙头草的魏仁浦也沉不住气了,跟着出声。

内侍张守恩见状则继续保持沉默,反正有向训与魏仁浦出头,他也乐得置身事外。

“你们无需多言,朕意已绝,朕要亲自指挥扬州、滁州两州之兵,抵御北上唐军。”

在郭荣看来,伪唐此番战败并未伤筋动骨,势必还会继续北上,张永德能赢一场,但不能保证还能赢下一场,因为伪唐能够源源不断补充兵源,张永德客场作战,不可能再有援军。

扬州的韩令坤部虽然坐拥三万兵马,但他隶属侍卫亲军司,与张永德分属不同衙门。

若是强行让韩令坤部归属张永德指挥,难免会出问题。

郭荣亲赴扬州,则能轻松整合两支部队。

向训听明白了郭荣的意思,当即回道:“陛下大可派李重进南下扬州统管两军,李使相曾任殿前司都指挥使,如今又是侍卫亲军司都指挥使,有他居中调和,当无大碍。”

“不可。”郭荣坐回御座,驳斥道:“李重进与张永德恩怨极深,怎可让他们两人携手作战,那岂有获胜之理?”

坏了,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向训一时慌张,难以组织语言反驳。

魏仁浦见状也缩了回去,他当然不希望郭荣亲自南下,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周朝十有八九就完蛋了,帝位估计会落到哪个强势节度使手上,或者某位禁军高级将领头上,届时他魏仁浦可就再难执掌枢密院。

可见到此情此景,魏仁浦也不敢轻易招惹郭荣。

郭荣扫视座下三人,语态威严:“就这么定了,魏卿,速去准备南下事宜。”

魏仁浦恭谨地回道:“是,陛下。”

你?!向训转头怒视魏仁浦。

魏仁浦却轻轻别过头去,他倒是想到了军中缺粮的借口,但却不想再去反驳郭荣。

很快,圣上要亲赴扬州的消息,就在营内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