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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采众长,取法乎上。这是我父亲创建百采瓷厂时,将其刻在荣辱柱上时刻提醒自己的宣言,我从小受其影响,将这八个字视作终生理想。这些年我遇到了很多困难,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信念。我相信它会指导我一直走下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

提起百采瓷厂,观众区有人惊讶,有人欢呼,有人哽咽,再联想刚才那篇文章,种种情绪酝酿至饱满,转化为动容。

里面年长的多少了解过程敏这个人,乐善好施,帮助过不少瓷厂,名声非常好,加上百采瓷厂为景德镇做的贡献和创下的斐然成绩,他们相信面前这个男人说的一切都是真话。

继而,他们会相信他提出的百采改革。

“景德镇陶瓷之所以屹立千年不倒,第一优势和核心竞争力就是陶瓷历史文化和古法技艺的传承,这一点我相信大家都有共识。具体的我不多讲,主要三个方面,第一要务,创办专业的古陶瓷院校,分部教学,设立原料实验部、原料精制部、制品部、烧成部、饰瓷部,注重专业与实践性,坚持传承和延续古老的手工技艺,让学生更加深入地了解以五大名窑为首、明清时期制瓷技艺达到巅峰等历史文化……这一点是重中之重,也是最为迫切的变革。”

现在古老窑厂、旧时作坊、仿古做旧市场,甚至御窑厂里,擅长拉坯、俢坯、利坯和刻坯、吹釉和荡釉,以及对重点颜色釉的配料、烧瓷方法有研究且懂得捣颜料手法,譬如郎窑红、釉里红,三阳开泰、美人醉、乌金釉、开片釉,兔毫等,甚至有各种奇技傍身诸如基本的釉下彩、釉上彩,和相对复杂一些的雕刻,透雕,剪纸、脱胎以及复烧等,以及会挛窑、满窑,烧古窑的师傅们,包括红店的美术、写意和古彩画师,基本还能看到的都是中老年艺术家们的身影,很少能在这些场合看到年轻人。

可以想见当这一代人逝去,景德镇的古老技艺会落到什么下场。

“这所学校将会作为第一试验基地,在后期逐渐推广扩大,让更多的不限制年龄、学历和地域的人加入其中,只要热爱陶瓷文化,就可以来学习。”

程逾白语调不急不缓,极富有渲染力。

“第二点,在刚才对十大瓷厂没落的思考里面已经提到了,就是品牌。景德镇陶瓷享誉中外,可惜缺乏响亮的品牌,我希望通过古陶瓷村重建,有筛选的、审核门槛和评选机制的,使品牌入驻,届时会通过官方媒介优先推广这些品牌。”

景德镇给了太多创业者希望,他们在这里找到灵魂,也渴望肉身得到安放。程逾白这么说,再次点燃了他们的希望。

“第三点,健全监管制度,有效管理大大小小的协会,让抄袭、模仿等乱象得到实质的改变,在这里关于奖惩制度和具体的实施,我也不一一说明了,等到具体方案公布,需要大家多多给予意见和支持。”

程逾白徐徐起身,走到台前:“我相信景德镇陶瓷的时代属于任何一个时代,过去、现代和将来都是,它从来没有消失过,没有人敢说景德镇不行。我希望通过百采改革,可以洗去近年来笼罩在景德镇上方的阴霾,让更多国人看到我们的陶瓷和景德镇人窑火千年不灭的精神。中华向号瓷之国,瓷业高峰是此都,这才是景德镇!”

一言掷地,铿锵有力。观众区掌声雷动,直播间也疯狂刷起弹幕,这是一种景德镇人、陶艺家、艺术家们共通的情怀,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被感染,被调动,被渲染,胸臆间酣畅淋漓。

徐清知道,她已经输了第一场比赛,如果这个时候上前,没法直接挑破程逾白虚伪面孔的话,留给她的将是更大的难堪。

事实上她身处掌声之中,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当日在一瓢饮,听到那些学生、工人、老师提起创意市集,提起十大瓷厂,提起古民窑制度和景德镇辉煌历史时一样,一样的备受鼓舞,甚至想要和他们一起叫好,可她脑袋里始终有一根弦紧紧绷着,让她留有一丝理智,不能轻易被蒙蔽。

她在这样一种清醒之下,穿过观众区,走到台前。

徐稚柳完全没有料到,她会在节目的最后突然冲到前方,在所有人都沉浸于一种美好的幻想时,拿起编导的话筒,震碎这一切:“程逾白,你刚才的发言的确振聋发聩,让人心生向往,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如果得不到解答的话,我无法相信你推进百采改革的用心。众所周知,你读书时期曾公开侮辱一名工业设计的学生,称她的设计作品华而不实,再过十年也不可能出人头地。对于这件事,你承认吗?”

程逾白目光收紧:“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确实说过,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侮辱。”

“那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他不置一词。

当然徐清也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旋即说道:“在你上述改革方案里,除了一再提到古陶瓷文化,古老技艺的传承和延续外,没有一个字眼讲到现代工业和创新科技,更没有提到当代大学生和年轻创业群体作为主体所构建的陶溪川和乐天陶社创意市集。这些人为景德镇注入新鲜血液,在社会上拥有辐射相当广泛的影响力,甚至带动了旅游业的发展,也是当今景德镇陶瓷原创品牌的中坚力量,可你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他们,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因为你骨子里对工业设计、现代工业的偏见,你的改革之路并不需要这些极富创新和想象力的群体?设计师、原创陶艺家、现代美术空间、视觉空间体陈列师,包括所有对抗古代的现代革新,是不是都在你的领地之外?那么,你所谓的教学、品牌集中营和健全的协会制度,是不是只是打着弘扬传统文化的旗帜,在开拓你程逾白的商业版图?一旦试验成功,百采改革得到广泛推行,你的社会地位和民间拥趸将会大幅度提升,到时以你为首的仿古、鉴古、烧古流派们,还会给这些创新派足够的生存空间吗?”

这个问题就很可怕。

要知道程逾白所代表的一批人其实是景德镇极少数人,虽然普罗大众潜意识里都认同传统文化是第一竞争力,但真正践行和推广古陶瓷并且深植于此的只有很少一部分,其中大多已近夕阳迟暮,跟不上时代,不会看直播,正在逐步脱离市场核心竞争力,取而代之亦或后来居上的恰恰是这些新鲜血液。

徐清说完后,整个演播室陷入诡异的死寂,没有人上来驱赶她,导演似乎也抓到了节目的爆点,正在疯狂给直播间推流。就连何东一时间也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左右看了看,还是把发言权交还给程逾白。

如何回答显得至关重要。

稍有含糊就会给人留下话柄,一旦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再想洗白就难了。

说实话,看到徐清走出来,程逾白并没有太惊讶。如果今天她不出现,就那样隐没于大流之中,他反而会感到失望。

面前的这个女孩,不,现在是个女人了。她站在台下,方寸之地,亦如一马平川,她有她的风骨,也有她的骄傲,她可以挥洒热血,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他从来停止住对她的赏识,即便她狭隘、无知,对他恨之入骨,他依然欣赏她。

当镜头切过来时,程逾白露出一丝微笑,似是紧张般解开了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露出性感的喉结。

直播间的风向立刻发生了转变,随后他开始讲话:“首先,我尊重现代工业的一切可能性,包括工业设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有人说我看不起工业,为什么看不起工业?百采瓷厂鼎盛时,十大瓷厂创造巨大外汇时,都代表了景德镇前所未有的工业水平,如果说我看不起工业,不如说我看不起我父亲?可能吗?我为什么要挑衅伦理纲常去做这种蠢事?”

他面对几米之外对他表示质疑的漂亮女人,目光坦诚,没有一丝躲闪,甚至在他解开纽扣的一瞬间,吃瓜群众还品砸出了些微不一样的东西。

“虽然我忠于手作,但我并不否定机械化工业和量产。我的观念是,就景德镇而言,找到合适的出路远比复制任何一座城市的工业道路更重要。十大瓷厂没落之后,景德镇基本放弃了日用瓷的工业赛道,不再比拼销量,为什么?”

他声音清朗,富有力量,“说一个最基本的原因,也是景德镇陶瓷区别于世界其他产区陶瓷的一个重点技术——超高温烧制。其他地区的陶瓷温度很少超过1000度,湖南、潮州通常是800-1100度,威治伍德独创的骨瓷是1000-1100度,而景德镇随随便便就可以烧1300度,这几年更是直逼1400度。”

要知道温度越高,瓷胎就越透,通体莹白,纤尘不染。撇开画技来说,胎体的白度、透度、亮度,其水平高低完全可以凭借肉眼辨识,这也是陶瓷作为艺术品可以鉴赏以及评判水平的参考因素之一。

可这么一来,就会大大降低成品率,其变形率也远远超出商业行为所能承受的范围。

除了温度以外,同一座窑不同的位置发色也有偏差,再就是拉坯、利坯、上釉等手工工艺上的差别,一座窑出来的成品,可能只有一两件能满足销售需求,其他的都要摔碎。

这就是景德镇无从实现大规模量产的根本原因。

“当然,我们也可以烧800度,1000度,低温烧制不易变形,透光性弱也不易暴露杂质,且对土质的细腻度要求不高。灌浆和模具能机械化成型,瓷胎厚重,人力成本低,贴花比手绘高效省事,甚至还具备标准统一的美观度……它拥有一大堆的好处,但是,有必要吗?就因为工业道路如此,景德镇陶瓷就一定要复制吗?”

程逾白笑了,“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有很多厂区,明明工业水平先进,在兜售陶瓷时仍旧要打上’景德镇制’的标签?”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因为,高昂的仪器、设备、生产线景德镇都可以购买,但是,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工匠精神。”

景德镇放弃日用瓷赛道,并非工业落后,而是一个市场选择了物美价廉的中低温陶瓷作为日用瓷。懂行的人都知道,在世界范围内,景德镇陶瓷无可超越,这里的陶艺家们所追求的匠心、匠艺、高品质,以及心灵的原野和精神的旷达,根本无法与机械量产放在一起比较,甚至从根本上就存在对立。

他们无意追求量产,也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卖。

这么一来,不用程逾白再解释什么,大家就都明白他不提倡工业改革的原因,更遑论看不起工业之说。

“第二点,说我看不起现代设计师,创业学生和想象力时代,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我研究古陶瓷吗?古和今、传统和现代存在天然的对立面吗?事实上不管古今、传统还是现代,究其根本都是在为陶瓷服务,不是吗?”

景德镇缺乏创新吗?迄今为止,景德镇陶瓷缺乏过任何一种可能性吗?

程逾白说,从五代时期开始陶瓷就一直在技术变革中。

“五代时创烧白瓷和青白瓷,元代发明’二元配方’烧制青花瓷,明代创烧斗彩和五彩,清代新增粉彩和颜色釉,现代有了新彩、高温釉下彩和釉下五彩。我们确实缺少像威治伍德、卢成泰、哥本哈根这样世界级的陶瓷品牌,但我相信,未来我们一定会有独属于景德镇的窑口,要知道当今世界除了骨瓷,其他产区已很少有独创,而景德镇陶瓷工艺却一直在不断创新中,这些年我看到了法兰瓷、麦草瓷、无骨宣纸薄瓷等,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新式陶瓷,这部分中坚力量将会成为未来品牌集中营的核心。不瞒各位,我已经和上述几位原创陶瓷人达成联系,将在百采改革正式通过监管协会后,聘请他们作为先锋官,为古陶瓷村重建开疆拓土。”

话说得再漂亮也没有实际行动来得有效,这是击碎谣言最有力的方式!到这一步,程逾白已经重新俘获观众的信任。

他挽起袖口,信步走到台前。

几步的距离,他将一个手作人的风骨演绎到极致,一步一动间,纵西装挺括,也难掩一种与陶瓷相合的气度,温润高洁,纤尘不染。

那种深远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况味,沉甸甸地落在昌南土地上。

整场采访,至此刻到达巅峰,“我站在这里,代表的是现在。一百年后的陶瓷人站在这里,我所代表的就是过去。我一直强调古陶瓷,并不只是字面表达的意思,我更希望通过对’过去’的自省和发现,能够坚定传承的意义,同时在原有基础上不断创烧新的形式,新的表达,打开新的局面,刚柔并济,才能更好地展现陶瓷之美。最后,我希望所有陶瓷人、陶艺家都能永葆匠心,随心而活。这才是百采众长,取法乎上的意义。”

取各家之所长,在于技法和研习,不断突破,这条宗旨历经千年检验,走到哪儿都不会错。

当然徐清的思考也没有错,传统复兴,复古民窑,固然备受追捧,可没有一个人敢说,景德镇可以放弃工业赛道。它依旧拥有接近世界前端的工业设备和技术,也一直为许多大牌陶瓷代加工,敢于幕后耕耘,亦不惧幕前风涌,只是——

时移世易。

君子和而不同。

想过程逾白会利用《大国重器》获得民众支持,却没想到最终令蝴蝶振翅的会是自己,“百采改革”当晚就上了热搜,可以想见明天的各大新闻,将会出现怎样的版面。

徐清不再说话,逆着人群往外走。导演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从后面追上来索要她的联系方式。

她顿觉讽刺,就在同一座大楼的另外一个演播室里,原本有另外一个嘉宾,将会亮相同一档节目里,他们竟然全然不知。可笑吗?电路故障?一个演播室完全被架空了都不知道,导演、主持人和工作人员甚至还在满世界找她,而她已经在另外一个演播室,经历又一次彻头彻尾的羞辱。

权势,呵。

她愤然甩开导演的手,一言不发往外走。

经过徐稚柳身旁时,她脚步顿了顿,抬头看向他。

徐稚柳清晰地看到她眼底的红,带着怒意、不甘和怀疑,那是他第一次在徐清身上看到汹涌的热意。

“为什么?你早就看到他了,对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眼睁睁地看着她像小丑一样走上去,走下来,很好玩吗?徐清上前一步:“你不是来帮我的吗?你不是说,他是梁佩秋,是你终其一生无法原谅的对手,会竭尽全力帮我的吗?你就用这种冷漠的方式来帮我?”

她强忍哽咽,“徐稚柳,难道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也是为了羞辱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