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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清抱着那束沉重无比的玫瑰花走在街头时,徐稚柳得到了答案。

正义的对立面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个体的力量太单薄了,他眼睁睁看那高楼起,看那楼坍塌,看到网络暴力的发生,看到万事万物的流动。

他们就像昌江水,从不知名的地方来,流向不知名的地方。他们互相看见,并不需要太深的了解。他们具备评论的资格,主张客观,却字字珠玑。他们为昌江水谱写故事,增添色彩,引经据典给予定义,再为之承载责任。

那随之而来的荣誉、道德,真理,义务,统称为正义。

无人能承受正义。

徐清不能。他预判程逾白也不能。

他问徐清:“你后悔吗?”

徐清问他:“后悔什么?”

他一时间竟想不起来究竟该后悔什么,后悔回来吗?还是后悔插手百采改革?后悔对人世间尚有情念,还是后悔自己没能钢铁不入?

落选了,失败了,再一次沦为笑柄,成为热闹的源头。

该从哪里开始后悔?

徐清看他语塞,苦笑一声:“你看,你都不知道该后悔什么,那又何必谈后悔?”

徐稚柳讶异万分。徐清站在江边,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可她望着远方,眉眼间俱是凛然。

他触手胸口,有种震颤之感。

四世堂是她在“蝶变”失败后的一次翻身仗,如果成功的话,过去那些屈辱、否定和批评都会随之消失,她不再是百万设计师泡沫,亦可重回名人榜巅峰,相应的,洛文文总监的位子会帮她在景德镇立足脚跟,这次机会有多重要不必赘述。

她有多重视这次合作,也肉眼可见。

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伏于案上单薄的身影,那一次次的推敲与推翻,那些数不清的稿纸,足见她为这个合作的付出。

可惜,她终究未能成功。

他以为她会崩溃,会流泪,会灰心丧气,会有很多后悔,可她为什么仍旧如此平静?

“徐清,可以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吗?”

徐清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冲他笑了笑:“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其实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她有两份图纸,一份是她独立设计的初稿,一份是经过程逾白指导和手作后完成的终稿,在交稿前夕经过很多次的挣扎,最终她交给元惜时的,是初稿。

“那晚我接到墓园的电话,突然之间觉得很无力,好像我永远也摆脱不了那种裹缠不清的、沉重的命运。那晚我想起很多事,小时候每当我爬到家乡的山头,决定长大了要如何自立与自强时,命运总会给我一击。围绕在身边的揣测、议论和有色眼光,很长一段时间是我童年的全部,我知道成见很难打破,屈辱很难洗刷,有些底色会伴随我一生。爷爷去世之前,我还试图克服心底的卑劣,爷爷一死,我干脆放弃了对道德的敬畏,任由它闯出来,我想那些都是仇恨,合理的仇恨。五年间,我为仇恨而活着。回到景德镇后,当我真正触碰那些有温度又热情的器物,当我再次感受到来自朋友间的温暖,我才发现,我好像可以接纳那些卑劣的存在,似乎还能跟他们和平共处,又是我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在意,假装已经放下,可是有什么用?”

华而不实就像一道影子,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我总是担心自己哪里有问题,担心实用性的完整度,担心会重蹈蝶变的覆辙,担心会再次失去所有,担心程逾白对我的偏见,担心爷爷对我失望……”

越是如此,越是自困。那通电话到达后,她更像自暴自弃一般,选择交上早就被自己否定的初稿。

很多时候就是一念之差,在当时她就是鬼使神差的一个念头,想甩掉那个卑劣的自己,想看看彻底输掉会是什么样?一无所有又如何?

“很奇怪,在收到元惜时发来的短信时,我居然松了口气。”

她回头看,那道影子不在了。

“我想我输掉了四世堂的合作,但我得到了更多,不是吗?”

徐稚柳注视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就在徐清目光闪烁,似乎被看得羞惭时,他突然如梦初醒,有种顿悟之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徐清,你太勇敢了。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心志坚忍,不易惆怅之人,可历经千帆,至今未能看淡,反倒越发优柔起来,想是我骨子里就懦弱吧?徐清,我不及你。”

“你怎会不如我?你只是……”

她回头看他,徐稚柳粲然一笑:“我只是放不下曾经吧。”

徐清这才发现徐稚柳的苍白。

她再定睛一看,他瘦得惊人,几乎撑不住原本合身的青衫长袍。

“你、你怎么了?”

“徐清,我恐怕要走了。”

徐清心脏一紧,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抱不住沉重的花束。花束掉在地上,当即被拾荒的老人一把抱走。

她想起什么:“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

徐稚柳看着老人蹒跚而去的背影,眼角沁出泪花:“我如今觉得自己的担忧,实在多余,你远比我想得坚定,如此甚好,本就是我以己度人,错估了你。”

四世堂是一根弦,两头扣着他们,时局的拉锯中亦是他们双方精神与意志的博弈。徐稚柳旁观她步步为营,至今数月,联想近日来发生的种种,自知于这一局早就输了。

如今再看她,犹如跃过一座座清冷的山丘,终寻到夜色中那抹萤光。

“你还记得百采改革第三次讨论会吗?那是你加入改革后的第一场重大会议,会上程逾白节节败退,而你站在台上口若悬河,那种光芒让我不敢句读。”

他们每日相伴,交流渐深,往往由深及浅,反而能窥见本质真伪。她喜欢听他讲古代的师徒制度、行帮制度,盖碗茶和颜色釉,也很喜欢听古窑和十大瓷厂的故事,看到曾经下岗工人变成头发花白的奶奶,会感到唏嘘,看到同样背着定时炸弹的创业学生,也会忍不住侧目……

世人皆有面具,她身在其中,一笔描黑,又层层洗去。与夜同路却不黑天,自渡已是不易,更难提宽容与谅解。

对昔日友朋,她更是一再留情。

徐清,也许你自己还没发现吧?你像一个亡命之徒,奔袭在看不到前路的荒野,那潇洒的、明亮的,滚烫的星火,亦烧灼了我心中的寂灭。

“我看到你,才明白那样一种坐立难安、血脉偾张的感情是什么。”他终于对当世萌生出一种热烈的留念,一种轰动心灵的感动,遗憾的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两世周转,仍未能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形成,于我终是憾事,可这段日子带给我的震撼与自省,已远超半生所有。徐清,谢谢你。”

“徐稚柳,你不要这么说……”

“人最大的愚昧大概是不能检视自己吧?徐清,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要看清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吗?”

“我记得,我记得。”

“你现在有答案了?”

她点点头,是自己。不是程逾白,不是朱荣,不是任何党派,不是抄袭借鉴,也不是潜规则,而是自己。她曾经说过,人长大的过程是一张白纸逐渐描黑,后来她发现,给自己上什么样的色彩,并不取决于身边的环境,而在于面对环境的自己。

她完全有权利界定自己的边界。

她也可以决定自己是否要带着影子过活。

“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远不及你,还差点错误引导你。我带着恨与不平来到这个世界,我以为我坚持的就是正道,那就是我要扞卫的正义,可我抱着对小梁的误解,对生杀之仇的不甘,对安十九的恨,对命运不公的气恼,对皇权与廉政的模糊,又要如何看清心中的道义?我未能如你一般检视自己,从而未能及时拨乱反正。所谓心魔,都是自己给自己的,你有你的魔,我有我的魔。你找到它,并打败了它,而我明知它的存在,却仍被它圈禁。徐清,对不起,那些日子对你的逼迫,并非如我所愿。我很高兴,在这个世界唯一能够看到我的人是你,是你给了我又一次的新生。”

“你别说了,徐稚柳,我没你说得这么好,你也帮助我很多,看你,也是在看我自己。我们是知交,不是吗?”她上前抓住他手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走?是身体的缘故?一块瓷片不够?那我带你去找程逾白,他会给我瓷片的,我都拿给你好吗?”

徐稚柳摇摇头,手落下去,覆在她手背上,一触竟是寒冰般的凉意。

徐清猛的一震。

徐稚柳想是她明白了,收回手,拢在袖中:“我的日子不多了,在走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可我还没有为你庆祝生辰。”

“我最好的生辰已然过了,就在今年除夕。”他又从袖子里掏出她送他的红包,还有今晨送他的玫瑰。

人世间关于美好的一切,他已然领受,再不能贪心了。

“请你让程逾白尽快修复春夏碗,好吗?”

“为什么?”

少年人眼孔发青,入目尽是将死的颓废,可他容色仍是脉脉温情,有着世间罕见的清澈与晦涩。徐清无法想象他此刻的心境,也不想答应他的要求,深怕他再说下去将是无可挽回的局面,转头就要走。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一定是听错了。”她摆摆手,努力往前走。一定是落选的缘故,他怕她太难过,才故意和她闹着玩。

对,一定是这样。

可徐稚柳没有跟上。

徐清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依稀想起上一次离开,他也没有跟上,仔细回想,似乎有许多时刻被她忽略了,他明明跟上她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她猛的一顿,双手颤抖着,逐渐攥紧。

她不知道回头的动作耗尽了多少力气,只当她看到那清瘦少年捂着胸口不停咯血时,她感觉自己的呼吸也被抽走了。

她停顿了半分钟,奔上前抱住他。

她可以看到他,可以触摸他,可以感受他的份量。

他怎么那么轻?

他怎么瘦成那样?

她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发现?

“为什么?为什么要程逾白修复春夏碗?你说啊!”

“我想再见小梁一面。”少年人眼角有泪,努嘴笑着,“我怕再晚就见不到他了。”

可是为什么,程逾白修复春夏碗就能让你见到他?徐清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忽然一顿,醍醐灌顶般明白了什么。

春夏碗破碎后,他在数百年的沉睡中被唤醒。

如今程逾白正在修复春夏碗,待到修复完成,是否就意味着他要重新回到沉睡中?亦或,真正的死去?

“你……你告诉我,是不是春夏碗修复了,你就要离开了?”

徐稚柳没有回答,逐渐闭上双眼,可他仍在低声喃喃什么。徐清靠近过去,极力分辨,只听那游丝般的弱音里,带着绵绵决意。

“徐清,我想他,我想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