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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春雨滂沱。

徐清不停拍打一瓢饮的门,风灯在晃,黑暗与明亮交相上场,偶有光斑闪过,照出门匾上狷狂的草书,像是一副鬼影。

程逾白踩着一只拖鞋拉开门之前,声音已先一步传了出来:“你还知道来找我?电话不接,家也不回,三天两头的闹这一出是想担心死我吗!”

门一敞开,穿堂风肆虐。

他上前一步,用力把人扣在怀里。

徐清浑身哆嗦,紧紧抱住他,牙齿带着颤音:“你还没睡吗?”

“我睡了谁来给你开门?鬼吗?!”

说好的庆祝,放他鸽子,还不接电话,程逾白快气得心梗了,“你让我怎么睡得着?我在等你,睁着眼睛一秒钟都闭不上在等你。你再不出现,我就要报警了。”

“对不起。”

程逾白不想原谅她,可看她狼狈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心。思来想去,终而出了声长气,他大手落下去,轻轻拊住她后脑。

“你去哪了啊?”

她仰头看他一眼,又说声对不起,随后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后院走。

在看到长桌上那只几近完整的春夏碗时,她忽然间失了声:“你修复好了吗?”旋即上前一步,看到摆在一旁的碎瓷,她的心直往下沉,“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我还想问你,不是死乞白赖要过去了吗?怎么又还回来?”

“我……”

徐清想到新年之后徐稚柳就陷入一种难言的低迷,猛的抬头:“什么时候还回来的?”

“你自己还的不知道?”程逾白表情逐渐冷淡,“一瓢饮里里外外都是监控,说实话,我确实没发现你是怎么还回来的。”

徐清心脏一紧:“你……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觉得好笑吗?东西给了你,又还回来,除了是你,难不成还有别人?你要我怎么告诉你?或者,你想让我说什么?”程逾白上前一步,“你莫名其妙拿走,又莫名其妙送来,现在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态度,徐清,你是不是该和我解释什么?”

她背靠长桌,迎面对上他揣度的视线,偏过头去。

程逾白心下了然:“和你那位神秘的朋友有关?”

“……”

“我后来仔细回想鉴瓷那天你说过的话,觉得奇怪,古瓷这一块了解精深的并不多见,你的圈子能接触到顶级高手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最重要的是,她有几个奇怪的举动,都指向了这只碗。

在时隔五年重回景德镇第一次跨入一瓢饮的那晚,她忽然神经兮兮指着一个地方,见鬼一般问问他看不看得见,他什么也看不见。后来许小贺给他下马威,在一瓢饮重新竞选节目嘉宾,她条条指向“实业”,更让他怀疑。

万禾传媒进行股权重组,许家父子因许红而闹上董事会,如此秘闻还是许正南故意找人放消息他才知晓,她初回景德镇,没有人脉关系的前提下,怎可能动作那么迅速?

再有就是今天,为了找她他连洛文文合作工厂都去过了,厂长为了巴结他,把和她的过往倒豆子般说了个尽,还提到两人恩怨之初曾擅自接单从而把洛文文的订单滞后,她在人前当面对质,手机却能进入厂区里拍到实证,后来厂长一度认为她在厂子里安插了眼线。

可是查了监控又没有,这就很奇怪。

联想前因后果,再加上她那一天说,答案在珐琅花瓶上。那是乾隆年间的瓶子,春夏碗也出自乾隆末年,而她所知关于古瓷的一切,都和乾隆年息息相关。

他留了心眼,特地回去翻过监控。果然瓷片还回来的那一晚,她没在作坊出现过。

他就猜到了什么。

“徐清,这块瓷片我没有用。”

他拿起春夏碗给她看,在接近底座处有缺陷,他没有填补,修复就一直没有竣工。

看似完整无暇的碗,仍有致命漏洞,就像她的谎言。冥冥之中程逾白能感觉到什么,虽然那无比荒唐,又很可笑,但他仍接受了那一点。

“这块瓷片背后是你朋友吗?你今晚一直联系不上,也是因为他?”

徐清终于承认:“是,他是我很好很好的朋友。”

程逾白心底有颗嫉妒的火苗,正在燃烧。她说那是她很好的朋友,他感到荒谬,又觉得惊异,更多的是一种繁杂的心绪。

他难以相信,难以界定。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为那个人流泪,在一种憋闷里,他努力打开心胸:“你介意和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徐清摇头。

程逾白搞不清楚她的意思:“不想还是不介意?”

“他不会介意。”她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徐稚柳在地上写: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原来他不是不想见程逾白,而是不愿在落花时节与他相见。那样一个暮春的时间节点,想必已预示了生命的终结。

原本他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难怪他一直郁郁寡欢,眉间有挥散不去的愁苦。

徐清越想越是自责,上前一步抱住程逾白,为徐稚柳解释:“他生病了,病得很重,如果可以,他一定更愿意亲自和你对话,因为你也是他很好的朋友。”

说不出的,一股暖流溢过程逾白心田。

故事很长,徐清讲了很久,程逾白一直安静聆听,没有打断她。说到后来,她越来越哽咽,几乎语不成调。

程逾白就让她先停一停,捧着春夏碗,看上面一行行笔锋和一幕幕裂纹。

春日的莺。

夏日的蝉。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那些发黄而又璀璨的记忆,仿佛真实的影像掠过他眼前。他在天井阶前坐了一夜,浑身冰凉,到后来一直握拳抵在身侧,才得以稳住颤动的心神。

徐清靠在他肩头,说得累了,渐渐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程逾白问她:“我想见见他,可以吗?”

她说:“好。”

又问他,“如果春夏碗再碎一次,他会不会留下来?”

程逾白循着黎明的清光,打量她的睡颜。她双目紧闭,睫毛上还有泪珠,眼睛肿了,鼻头通红,嘴唇还有干裂。她在睡梦中仍旧不安,眉心堆出个小山头。

她的手挽在他臂弯里,手指那么用力。

仿佛这样,就可以抓住什么。

程逾白没再说话。

午后徐清醒来,他送她回公寓。徐稚柳还昏迷不醒,她把春夏碗放在他手边,以期恢复他的精神和体力。程逾白趁她不注意看了下碗,里头没有那块碎瓷片。

他依旧无法看见徐稚柳,可通过徐清的比划和描述,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来自数百年前风华绝代的少年。

他无声地与之对视,继而轻声叹息。

从小他就不相信鬼神怪谈之说,常和出土文物抵足而眠。他母亲则完全不能接受出土文物出现在家里,稍微离她近一点,晚上一定会做噩梦,感觉枕边凉飕飕的,有人在看着自己。也有很多人说出土的东西阴气重,会折寿,这就是为什么要设置一个博物馆,把那些埋在地下的东西都放在一起的缘故。

用作陈列展览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合理化固存。很多博物馆在文物摆放上都会讲究五行风水,关于博物馆闹鬼的故事也是层出不穷,往往他都是一笑置之。

鬼故事,从来不会吓到他。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们出去采风,经过风火神庙时,秦风和胖子几个打赌,说要夜入庙门,去探童宾墓穴,不敢来的都是孬种。当晚我们都去了,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进了山里,秦风还拿这个事取笑我,说我是鬼胎,不怕鬼。其实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可没想到……有生之年我居然遇见如此怪诞之事。”

程逾白感慨完,又觉世事奇妙,实在难解。

徐清早早接受了这一点,看他念念有词,也是新鲜。转而想到什么,问起会谈结果,程逾白屈指弹她脑门:“你总算想起我来了。”

“对不起。”

“没必要说这种话。”程逾白搂住她的腰,两人在阳台上看江景,“会谈结果不是很如意,我看张硕洋的意思好像也不是非要成立名人堂不可,估计只是想让我吃点苦头。也怪我,前几次没有处理好和他的关系。”

说来说去,投资人最大。张硕洋和朱荣一样,在权威面前完全不容许被冒犯。

“这事不着急,我再想想办法,总之我不会让他们胡来。”说到这事,他又笑了,“刘鸿快把我电话打爆了。”

徐清跟着笑:“我也是。”

她一落选,满世界又乱糟糟,纷沓而来各路慰问与的试探,幸而有失也有得。程逾白对她的成长感到欣慰,说难怪一早上右眼皮跳个不停,原来两人都没好事。

只可惜了那束向日葵,揍廖亦凡的时候糟蹋了。他还是头一回见一个男人如此绿茶,比大学时候的修为高了不知道多少。

徐清笑他:“你还知道绿茶呀?”

“你以为我不上网?”

不过他也闹不清,廖亦凡的招数属于白莲,还是绿茶,总之都挺糟心的,“他这阵子官司不会少,估计没功夫再找你麻烦。你也不要怕,跌倒了再爬起,没什么大不了。”

“我以为你要说,你会养我。”

“也不是没想过,在你一次次和我作对的时候,我多想给你拴在一瓢饮当祖宗供着,只怕到时候你闹起来掀了我屋顶,思来想去还是由你去吧。”程逾白了解她,他们都不是安于现状的人。

她的野心,她的精神,她的愿景。

无一不耀眼。

这样一个女孩,是拴不住的。

徐清转过头,与程逾白静静对视。她能感受到程逾白对她的包容,他不限制她的自由,也愿意放手,他真心实意盼着她高飞,也甘于成为后背。

“你怎么这么好呢。”

“你才发现呀。”

她踩在他脚面上,微微踮起脚,触碰他利索的短发。一整个冬天过去了,他仍是寸长的短发,又硬又尖,没有一点妥协,可他的眼神那么沉静,又那么深情。

徐清不由自主地捧住他的脸,低声说:“我早发现了,只不过那时候不肯服软而已。”

他们的甜蜜,似乎总是与苦楚相伴。也许世间只有他们的爱情,独立孤僻,在火中焚烧,在水中寂灭。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程逾白先低下头,碰到她的嘴唇:“你要是会服软,就不是你了。”

“你也不会服软。”

“所以我是程逾白,你是徐清,我们没必要和其他人一样。”

他的唇贴住她的,她顺势含住,浅尝辄止,又说:“你为什么总是把人看得这么明白?”

“先不说我做的就是这门生意,再一个,要是连你在想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十年就白过了。”

这一定不是容易的过程,徐清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只是程逾白说,我们不要强调苦难,一定要向前看,她很坚信他们一定会有将来。

就像他橱柜里那些泛黄的旧物件。

“你为什么留着我以前做的东西?”

程逾白就知道她憋不住,总有一天会问。那晚借酒装疯把她留下来,看她四处找被子打开那间橱柜时,他就问自己要不要赌一把,幸而他赌赢了。

“徐清,我从见你第一面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工业设计,传统手作,现代陶瓷,传统陶瓷,本地皇族,景漂,横在我们之间的壁垒还少吗?那时候没有人会相信我辛苦,相信我的努力与付出,他们看到程家的光鲜,看不到它的没落,看到我年纪轻轻就跻身大师瓷圈子,看不到我过去十几年的生活。我说我也在泥泞里,没有人会相信,既然如此就不要说了吧?我不愿意说什么,不理解的声音永远不会理解,我奉行老师说的那句话,我没有必要为其他人的人生负责,我只需要为程逾白的人生负责。很遗憾,遇见你很长一段时间,我能做到的仅限于此。但我必须承认,我很欣赏你,被你吸引是一种不自知的行为,我擅长忍受,不习惯辩白,我可以等待,但承受不起屈辱,你可以把我理解成一个骄傲又矛盾的混蛋,我很爱你,但我能做的太有限了,收藏你的旧物,是我留给自己唯一的退路。”

他说过,他永远不会怀疑自己的信仰,不为错误的选择自怨自艾,多年以来他一直朝前看。

他不回头,所以他没有退路。而她的存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涌到喉头的思念与不甘,是唯一的退路。

徐清忍不住想哭:“既然笃定和我不是一路人,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想着你?”程逾白低笑,“我要是能控制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你,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意,控制不住自己的意志,控制不住理智的天平,他明明知道他们的心灵都坚硬易碎,可他还是控制不住想要打碎,再亲手补起。

“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十年了,我会只爱一个女人,把所有耐心都给她,并且看起来我还有一辈子的耐心,想陪她一起往下走。”

“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些。”她退开一点,再次捧住他的脸,“谢谢你,一白。”

“你叫我什么?”

“一白。”

程逾白少见她如此温存,心中升起苦尽甘来的快意,“以后我是不能再听他们胡乱叫你清妹了,想想就肝疼,谁要再这么叫你,我就锤死他。”

他大手将她搂紧,欺身压她在护栏上。

不远处江水滔滔,浮云翳日,他们在冷风中接吻,便是那一眼看不到的将来,于此时此刻而言,俱都成馈赠。

徐清轻声说,程逾白,今后我会对你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