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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林茜带了张涵回了趟娘家。

父母都很高兴。欣欣明显长胖了。林茜说:“你一天太吃好了,驾式长,二天要长到三百斤。”

欣欣笑着说:“哪些啊,我才长不到三百斤哩。”

张涵一回到家中,拉着外公嚷道:“外公,唱我好比。”

这个娃记性好得很,听了一回京剧,那里有一段开始就唱的:“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被困在沙滩。”张涵就记住了一句我好比,每次回家总要拉着外公唱:我好比。

外公就说:“好,就放我好比。”一会儿收录机里飘出: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的声音。父亲和张涵都跟着唱,唱了一阵,张涵走出来,拉着外婆说:“外婆,要个帕子。”他的习惯是手里拿张帕子跟着音乐起舞,他理解的跳舞就是转圈圈,母亲说:“你一回来就要帕子,我那么多帕子都遭你整得没见了。”

边说边起身去找帕子,没找到就说:“把这个搭沙发的帕子拿去耍。”

张涵高兴地拿了帕子,林茜说:“谢谢外婆嘛。”

他咋个说:“不谢谢外婆。”

母亲笑了:“这龟儿娃就象你妈小时候一样呢。”林茜小时候就是喜欢反起说话。

林茜问:“小菊呢?”这天是星期天。

母亲说:“在秦姑爹他们那儿打衣服,中午就在老子他们那儿搭伙,下午才回来。”

林茜就问:“生意好不好嘛?”

母亲朝欣欣的寝室努下嘴,立刻没了笑容:“好啥子啊,开头还可以,这阵耍懒了,秦姑爹都有点不高兴了。喊她打条裤子,她几天都不给人家打出来。”林茜问:“她活路多说?”

“多啥子,跟人家打麻将,坐到就不想起来,懒眉懒眼的。”母亲说得很不高兴,越说越气了:“弄得不好,二天喊欣欣把她离了。”

林茜听了心里一惊,就劝道:“她刚刚成家是不懂事,慢慢懂事了,就要好些。哪就说到离婚那儿去呢。她挣不到钱,做家务事还是可以嘛。你们欣欣啥都做不来,找个条件好的,人家还不嫌他啊。”

母亲说:“做家务事倒还是麻利。前一阵我们几个同学来耍,在这儿吃饭,买菜弄菜,收拾洗碗,都是她一个人做的。何姨说你这个媳妇能干,几桌人都可以给你打发了。她娶了媳妇,啥都不做,一家人还把媳妇经佑得象先人一样。”

问到爸的身体,母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一阵都紧张过了,前一阵紧张得不得了,他身体有点不舒服,头晕,这儿的医生诊断的是脑瘤。你没看到他那样子啊,听到说偷油婆可以医癌症,那天早晨起来,眼睛都红了冲到厨房问:偷油婆呢?(偷油婆就是蟑螂。)幸好当时没得偷油婆啊,否则他非马上抓到嘴里不可。”

说到这儿,母亲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欣欣和父亲听到笑声,都走到客厅。父亲问:“你们说啥子那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们也听一下。”

母亲笑道:“说你吃偷油婆的事情。”父亲讪讪地笑道:“没吃下去啊。”

张涵也跟着出来了,接嘴说:“我要吃偷油婆。”一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母亲对张涵说:“这里又出来一个要吃偷油婆的,张涵不吃,你外公才吃偷油婆。”张涵还以为偷油婆是啥子好东西哩,还非说:“要吃哩。”

林茜就问:“结果爸的脑壳有没得啥子问题嘛?”

母亲说:“他那么张巴的人跟着就跑到省医院去检查了,检查只是说血压偏高,其他没得啥。他一拿到报告,一下就有劲了,比哪个都走得快,你们大姐也去了的,我给你们大姐都忍不到在一边笑。”林茜应道:“检查下也好,放心些。”

母亲对疾病向来是不以为然的:“他联想太多了,害怕高血压引起脑溢血。”

欣欣不以为然地说:“哪那么容易就成脑溢血了。”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就走到寝室去了,不听你们说这说那。母亲接着说:“现在他啥事都不敢做了,那天我在屋头折衣服,听到他喊,我出来,以为啥子事,结果才是他的剃胡刀掉在地上了,让我给他拣起来。现在他腰杆都不敢弯一下,说一下去就起不来了,我就在说二天路还不敢走了哩。”

这时张涵闹着要吃东西,欣欣问:“要吃啥子?”

张涵说出来的话让他们大吃一惊:“要吃泡菜。”

欣欣就说:“你这娃才怪呢,要吃泡菜。”

林茜就说:“他就是经常要吃泡菜,吃到耍。”母亲去给张涵捞了泡菜出来,张涵还要放熟油辣椒。母亲说了句:“你过场还多哩。”去放了辣椒,母亲坐下,对林茜说:“还记得张婷不,她都死了的嘛。”

林茜大吃一惊;“她咋会死了呢?”

张婷的母亲和父亲都在县中教书,张婷父亲是风湿性心脏,他是瞒着张婷的母亲唐老师结的婚。张婷的父亲在第二个女儿才生下来不久就瘫痪了,这个小女儿只有送人了。张婷胖乎乎的脸,一笑就两个深深的酒窝。是林茜的小朋友。她读小学时,林茜已经读大学了。一放假两人常在一起耍。她父亲长年卧床不起,脾气逐渐变得乖张,家中经济拮据自不必说,唐老师把中午炒菜剩的一点油汤给张婷炒了饭,他都不依,非要抢过来吃,张婷不依,哭了一场,张老师索性把饭倒在桌子上,大家都不吃。上班,管女儿,还要料理一日三餐,唐老师忙得脚不沾地,张老师成了一个废人,他却时常都要刷存在感,一会又去告领导唐老师如何如何,有时候在在自家的小黑板上写起:我还想吃饺子,她不给我吃。把个唐老师气得没法,当然对女儿就特别严格,林茜结婚后,带了娃娃,她遭娃娃整得焦头烂额,也就和张婷没了往来。只是回娘家听母亲经常说起这个女孩,个性强得出奇,唐老师天天接娃娃,只要考得不好,一路就打着回来。就因为考高中时,班上一个同学比她多考了几分,她就赌气不和那个同学读同一个学校。唐老师自己种下的苦果还只有自己去吞下去,只得找了个乡里的学校让张婷去复读。乡里学校和县中哪能比,张婷就只考上一个专科学校。后来张婷在大学耍了朋友,唐老师无论如何不准她耍,非得要她大学毕业才耍。那种家庭得不到温暖和女孩,是最容易耍朋友的,只要外面有个人对她好一点,她就以为找到家了,因为她缺乏的就是家一样的温暖。你现在把这点温暖也要给她夺走,她当然觉得比死了还难过。大学刚毕业的那个假期,唐老师带着张婷去旅游,张婷一头就撞到拖拉机上去了,当场腰就被撞断了,送到医院没好久就死了。一早抱出去的那个女儿已经当了空姐了,她给她姐端的遗像。欣欣这时插话说:“她才死得不值。人家交警检查的时候说是她去撞的拖拉机,不是拖拉机撞她,只给她付了医疗费,家头一分钱都没得到。”

人死了,就只能看她给家里留下了多少钱,难道这就是养孩子的初衷?林茜想到张老师,就问:“张老师呢?”

父亲答道:“他的命还长,我说啊,他才该去死了,他紧活起,硬把个张婷克死了。”

张老师不是没去死过,他多年以前就去死过。那次下大雪,他晓得咋个爬到铁路上去了,唐老师看到人不见了后,找了好久才把他找回来。早知要死一个的话,还不如就死岁数大的,他毕竟活了几十年了,而张婷才开始生活,生命就结束了。

下午五点过,小菊还没回来。林茜问:“我去煮饭吗?”

母亲抱怨道:“你看那个小菊,这阵还不回来,紧在那儿打麻将打得不想走了嘛。”

林茜问:“是不是打衣服的人多得很嘛?”

母亲说:“多啥子,她现在是越来越懒了。欣欣,你还是要说她一下,未必我们娶一个人回来供起吗?”

欣欣不吭声,转身回寝室去了。父亲就说:“这个欣欣没得用,没见过女的一样。女人算啥子,就象衣服,用旧了脱了就是。”

母亲不依了:“啥子啊,女人就是衣服说,我给你说,”

话音未落,小菊开门回来了,见到林茜亲切地招呼道:“茜姐回来了说,张涵快喊阿姨。”

张涵却喊了句:“碎妹。”碎妹是小菊的小名。小菊听懂了张涵说的啥,说声:“要挨打了。”见小菊回来,母亲阴沉的脸逐渐开始好转。母亲在心里是恨小菊的,她没有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让儿子失去了自己独立的能力,她想的是一个农村的苕眉苕眼的女子居然成了她的媳妇。母亲教张涵:“张涵喊舅姆。”母亲转过脸对小菊说:“你爸宰得有卤鹅回来,你看煮点稀饭,再弄点啥菜呢?”

小菊到厨房去看了一下:“这儿有窝笋尖,干炒一个嘛,再炒一个洋芋丝嘛。”

小红很麻利地把菜弄出来了,林茜就小声对母亲说:“有了小菊就用不着我上灶了。”

母亲应道:“她弄菜还可以,就是喜欢放辣椒,你要给她说下,二天炒菜给我们铲点起来再放辣椒。我给你爸都不咋敢吃辣椒。”

林茜就对母亲说:“这有啥不好说的,你直接给她说就是了,我去说,不是颠转把问题整复杂了。”

吃过晚饭,二姐和何哥来耍。敏姐问张涵:“喊我,我是哪个?”何哥说:“他晓得啥子!”是不容置疑的口气。林茜心中不高兴了,说:“他咋不晓得呢。张涵,蓉姐姐的妈妈是哪个?”张涵这次却很争气,一口就喊出来了:“敏姨。”敏姐又指着何哥问:“这个是哪个呢?”张涵回答道:“何姨爹。”何哥应了一声。“这个是哪个?”林茜指着何蓉问。“这个是蓉姐姐。”林茜看着这个侄女说:“你们蓉蓉又长高了一节了。”

二姐说:“就是,她的衣服买到半年就穿不得了,鞋子还不是费得很啊。”

蓉蓉不开腔,挨到她妈坐到。母亲转过眼看着这蓉蓉说:“我看这女子原来是单眼皮,现在长一长的长成双眼皮了。”

父亲坐在藤椅上很自豪地说:“我们家的人都是双眼皮,你们四姊妹哪个是单眼皮嘛,你们婆婆爷爷都没得哪个是单眼皮的。”

母亲撇下嘴说:“对,我的娃娃都体到你们刘家了。”这是两人长期要争的一个问题。每个人都在娃娃身上找自己的影子。母亲是个相当强势的人,林茜就一直跟着她姓,父亲几次在林茜转学的时候,把转学证写成刘茜,但每次母亲都坚持让她改过来。她觉得四个子女中,理所当然应该有一个跟着她姓林。父亲也只得投降,父亲的老朋友听说他的女儿叫跟着妈姓,都在旁边说你太把你们林跃渊打惯实了,哪有女子跟着妈姓的,人家不晓得的还以为你这个老三是带过来的一样。母亲仍是坚持了一个女儿跟她姓。历史上武则天当皇帝时,一个朝代都改了姓。

这时蓉蓉问她爸:“爸,我是长得像妈呢还是象你呢?”

何哥答道:“当然象你妈嘛,想到我就来电了。”

何哥的话引得一大家人哄堂大笑。何哥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头发早就秃了顶,不过他这人还是象小菊说的有个优点:耿直。他对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父亲说了句:“你还是有自知之明嘛。”

说到子女的成绩,母亲问:“蓉蓉成绩好不好,要鼓劲啊。”

二姐回答说:“就那样子,何安银又不管,就是我在屋头辅导下,她有时还非歪。”

何哥自有他的一套理论:“娃娃家管他那么多做啥子,成龙上天,成蛇下地,她考得起是考得起的,考不起的你再花好多功夫都是枉然。”何哥说这话是有他的道理,他家大哥的女儿何亮母亲是纯粹的农村妇女,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这个人诚恳,何哥说他大哥在农场当临时工时,场里的人就是正式工都有好多人偷偷摸摸地把工地上的各种能卖钱的东西想着法子往家拿,就这个何大哥不做这些事不说,还时时都维护农场的利益,结果后来农场场长专门把他留下来,当了正式工,当上了国营单位的工人,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后来过些年又进财政局看上,当上了财政局的小车司机。当妈的也勤劳朴实,女儿的学习靠大人是辅导不了的,但这个女儿一直就成绩优秀,考大学很容易就考上了,大学出来,考上了公派留学生,她是研究生化的,在美国还是立住脚了。何哥的意思是人家何亮自己就考好了,哪要辅导。

母亲在一旁开了腔:“这个娃娃不管不行啊,子不教父之过。”

父亲又不依了:“哪说就是父之过,该改成子不教母之过。”

母亲一句话顶转去:“你是说我惯实了娃娃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那些打了脑壳的他们妈不是照样在街上走啊。”

欣欣本来在一旁看电视,听到他们吵架就走到阳台上去了。一会儿,张涵问:“欣欣呢?”小菊说:“喊舅舅,哪个喊你喊欣欣的。”

父亲不满地说:“关到门抽烟嘛。最讨厌这些抽烟的人了,等于慢性自杀。”

林茜就劝父亲说:“年轻人的事情你干涉那么多做啥子嘛,抽就抽他的嘛。”

父亲才不管在儿子面前说这些话有啥子影响,还是继续抱怨:“他要影响我们的嘛,我就说与其还要花钱去买烟慢性自杀,不如就从这四楼上跳下去算了。”

母亲又忍不住干涉道:“算了算了,说那些话做啥子,还是何安银对,从来不抽烟。”

何哥听到表扬,咧了嘴笑,二姐数落道:“你才表扬不得他哩,他对啥子,鼻子对到嘴,吃了饭就跑到外面去打牌,你说你哪天在屋头好好生生守到过。”

何安银也不着恼:“我出去抓鸡赢了钱要给你上交的嘛。我们这些人还是可以嘛,赢了交给你输了没问到你要过。你没看到有些人把屋头东西还输到没有了哩。”

二姐就骂他:“你去输嘛,你把东西输完了各人滚到街上去住嘛。”

何哥仰着脸说道:“我在你那儿分一间房子嘛。我分客厅就是了,你过来过去我不喊你给钱就是了。”

母亲就说:“你们一天没得事了扯些闲筋,何安银还是可以,几间屋的地板都是他拖的,人家每个月还把工资全部交给你的。”

听到母亲这样说,二姐就说:“工资他该交回来嘛,他不交回来蓉蓉吃饭读书哪个给钱呢?”

说到兴头上,母亲又发现天色晚了,又指挥他们:“你们快回去了,晚了不安全。”

这次回家林茜听说何哥调到省劳动厅去了,本来他在报社当编辑的,那家报纸三流都算不上,竞争也激烈,累得要死还没得好多钱,这下调到劳动厅收入高且稳定。母亲说的是这些单位饭钱还节约了哩,下面的单位想请还请不上。